15 逃不过这关(1 / 1)
时过午夜了,街上操持五湖四海口音的访客们还熙攘着,游性十足。
超市都关门了,安迪只好去便利店补充她的节日食品库存。看着堆满后座的食物,安迪满意地坐回了驾驶位。
便利店的前面不远是一个高档会所。一个门僮装扮的人客气地拦住她的车,招手把几辆车引了过来。安迪熟悉这样的场面,看来又有喝多的客人要离场了。
果然,一群人互相攀臂拍背,亲热无比地出来了。人们分散到了几辆车,有几个被别人搀扶上车。
凯文赫然就在其中。
他笑容可掬地逐车告别,或夸张,或放肆,或暧昧地打着哈哈,挥手送走了车队。
凯文穿了一件铁灰色的三扣斜袋西装,同色的意大利瘦腿裤,柠檬黄衬衣的领口随意地敞开着,没有打领带。
他谢绝了门僮叫车的建议,一个人慢慢地向前走了。
他走的方向和安迪回家的方向一致。
安迪犹豫了一下,把车从他旁边开了过去。
车子转过了街角。
从后视镜里,安迪看到凯文也转了过来。她不由得减缓了车速。
凯文的脚步有些蹒跚了,看来他是知道自己情况不妙,没敢直接上车。
果然,他踉跄着冲向路边的花坛,消失了。
安迪停下了车,远远从后视镜中观察着。
这是本周第三次碰到凯文了。
因为公司规模和接待规格相当,在这个忙碌的季节,在娱乐场所碰到凯文是常有的事。但他喝到这个程度,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凯文从花坛后绕了出来。吐过之后,他大概感觉稍好了一点。
站在路灯下,他点燃了一支烟,低头慢慢吸着。
这里远离游览地区,街上已经安静了下来。偶有行人路过,都在好奇地打量他。
惨白的灯光下,他就像是个长长的、灰色的影子,孤独而萧索。
以安迪的经验,这是最难过的时候,有身体上的,也有心理上的。
她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谁也逃不过这一关。
熄了烟,凯文开始尝试叫出租车。
但这里本来就车少,精明的司机们又一眼就看出他已经醉了,真撂在车上,推不动,叫不醒,搞不好再吐一车,所以谁也不愿意惹他这个“大号麻烦”。
凯文徒劳地试了几次,终于放弃了,仰头,颓然地靠在路灯杆上。
大概是酒劲又涌了上来,他手按着胃,又冲向了花坛。
没再多想,安迪把车倒了回来,拿上一瓶水,下车走了过去。
凯文蹲在地上,后背耸动着,还在干呕。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吐了。
安迪旋开瓶盖,用瓶身碰了碰凯文扶着花坛的手。
凯文吓了一跳,抬起头,盯着人愣了几秒钟,才认出站在旁边的是谁。
他用水漱了口,又接过纸巾抹了把脸。
挡开安迪想扶他的手,凯文拖着脚步回到路灯旁。
“你怎么在这儿?”凯文身子晃着,左右看了看,“哦,这里离你家不远了。”
“伯纳呢?我帮你打电话叫他。”看来醉归醉,他脑子还清楚。安迪放了点心。
凯文摇了下头,“他老妈病了,今天没叫他来。要不然还用我上。”
“你这样叫不到车的,我送你吧。”
凯文乜斜着眼睛看安迪,晃得更厉害了,“我家离这儿太远,去你那儿吧。”
安迪抿了下嘴,“你家,或者就近给你找家酒店。”
“就去你那儿!”凯文想靠上来,可实际上是整个人倒了过来。
他大概是知道自己不会被困在大街上了,放松下来,就撑不住了。
安迪赶紧挺直腰,侧身顶向他。饶是安迪的身高和力气,也差点没能接住他。
安迪把胳膊卡在他的腰上,连拖带拽,终于把他弄到了车上。
狼狈到这个程度,应该不是装的了。
安迪站在车下,给凯文扣上了安全带,“喝的什么?味道这么怪?”
“白、红、黄、黑。”凯文的头向后仰在椅背上,闭着眼。
“多少?”
“不记得了。”凯文的脸像石膏一般,惨白得吓人。
“吃了……别的什么没有?”安迪有点拿不准。
如果不只是醉酒,就真麻烦了。还是问清楚先。
“没有。我从不碰那些的。”凯文知道她指什么。
“有没有其他不舒服?” 安迪悄悄搭了一下他的脉,跳得很快,但不乱。
“这儿!”凯文甩开她的手,指了指,可也看不出是心脏,还是胃。
“你家地址?”
“真啰嗦!就不告诉你!”
安迪转身上车,“带你去酒店。”
一路直行,拐过去不远,就是一家酒店,档次不高不低。
“这家行不行?” 安迪扭头问凯文,可他已经不管不顾地睡着了。
万幸还有空房,安迪赶紧用自己的证件开了房间。
她大力拍醒凯文,把他拉出来,又搏斗般地把他弄进了房间。
把凯文扔在床上,安迪也已经累得气喘嘘嘘,一身是汗,腰都快扭了。
跑五公里也没累成这样!喝醉的人真是死沉死沉的,湿面团似的抽不起个儿,使不上劲,还偏偏这么大只!
房间还算干净,但除了水杯和热水壶,什么也没有。
安迪想了想,返身出去回到了车里。她从食品袋里翻出刚买的速食粥,蜂蜜和水,装进一个袋子。没有消□□水,只好用早上的报纸将就一下了。
回到房间,凯文还老老实实地趴在床上,案发现场一般,毫无风度、形象可言。不过他的酒品还行,没撒酒疯,估计也是撒不动了。
安迪麻利地铺好报纸,洗刷热水壶,水杯,又煮上开水。这是她住酒店的标准程序。估计一会儿凯文还得吐,她又把卫生间会用到的东西都用开水冲了一遍。至少让自己摸上去安心些。
调好温蜂蜜水,安迪把凯文拉了起来。
凯文懵懂地坐在床边,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这是哪儿?”
“在路上把你捡来的。” 安迪拿起床头柜上的酒店桌牌让他看。
“谢谢你。我没事了。”凯文捏着桌牌,眼睛却呆看着墙。
“不客气。”安迪用蜂蜜水换下桌牌,看着凯文乖乖喝了。
“你走吧。我想睡了。”凯文还是呆呆的,没看她。
“这就走。” 安迪随口应着,去卫生间洗杯子,又拿过毛巾用热水洗了。
还没等她出去,凯文就冲了进来,把刚喝的水又吐了出来。
用安迪递上的温水漱了口,凯文挣扎着站起来,他居然没忘记洗手、洗脸。
他推开安迪,自己扶着墙,踉跄着走回了房间。
收拾了卫生间,安迪擦着手出来。
凯文的衣服扔了一地,他自己横趴在床上,只穿了一条内/裤。
安迪捡起衣服,一件件挂到了衣柜里。
检查了一下,不愧是专业人士,吐成这样,衣服竟然一点没脏。
安迪又把他的手机翻出来,放到了床头柜上。
这一切,她做得很熟练,也很麻木。
这种醉酒的场景她并不陌生:回到家,关起门,一切就交给了自己。床上是一夜,沙发上也可以,有一次,她就穿着内/衣坐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渴醒了,水杯是空的,热水瓶是空的,只好翻个身,接着睡。
胃痛得忍不住,就含粒药,攒足口水咽下去。
自己甩掉的衣服,第二天自己捡。
吐脏的卫生间,第二天自己收拾。
……
此时的凯文在她眼里就是另一个自己,而不是那个烦她的死对头,或者一个男人。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凯文身下拉出被子,盖住了他。
还得再看他一会儿。
凯文睡得并不安稳,哼哼唧唧地在床上折腾。
胃空空的,还得和酒精缠斗,那滋味不好受。
安迪把他翻过来,拉直躺好,又把枕头侧垫在他身前。
醉成这样,把脸埋进枕头里容易出事。
凯文嘟囔着什么,安迪凑过去,但听不懂,好像是他那边的白话口音。
凯文伸手,向着床头柜上摸索着。
安迪又冲了杯温蜜水,塞给他,把着他的手,慢慢喝。
“要不要吃点东西?” 安迪从他手里掰出水杯,轻声问。
凯文睁开眼,看着她,眼神迷蒙,全无焦点。
但他忽然咧开嘴,笑了。
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快乐,又干净。
安迪一下呆住了。
她不能想象,凯文此刻还会有这样的笑容。
他摇摇头,又躺回床上,怕冷似地蜷起身体,抱住了枕头。
“我累了,很累……”凯文含混地呢喃着,“我想睡觉。”
他已经睡着了。
从知道要独自打拼的那天起,他们就知道了要坚强。慢慢地,他们也学会了坚强。
不敢任性放弃,不愿苟且屈从,更不能轻言疲怠。那“坚强”的面具支撑着他们,挟推着他们,一路向前。即使面对镜中的影像,他们也习惯了扮演那个已然熟悉的人。
也许,只有在梦里,在全然不设防的混沌和放松里,他们才能做回自己。那个被藏在最深处的,说着儿时牙牙之语的自己。
看着凯文那终于平静了,带着满足的,像孩子一样熟睡的脸,眼泪奔泉一般涌出了安迪的眼睛。
是为了凯文,还是为自己,她不知道。
也许什么都不为,只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