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四章(下)(1 / 1)
傍晚时分,只觉沉郁异常。风熄树静,燕去花止。
空中乌鸣闷响,便有闪电划破长空,将一丝寒意留予尘寰之中。渐渐则有暴雨倾盆而下,一反不久前的那般平静,顿然狂风呼啸,雷声大作。
治洲府前前后后的花草不经洗濯,均是弯下腰去,唯有参天古树屹立几周,如期挺拔。
柳断笛在一阵灼痛中缓缓醒来,待到眸前清明时,方能瞧见苏偃瞪着一双眼睛牢牢盯着自己不放。
“阿笛,你醒了?”苏偃见柳断笛睁眼,不由凑得更紧了些。
柳断笛却不应声,眉间的神情夹杂着太多情愫,令苏偃心口一闷。
“怎么了?”苏偃柔声道,替他拭去额间渗出的冷汗,“是不是伤口还痛,或是哪里不舒服了?我唤郎中过来可好?”
柳断笛僵了片刻,随即摇摇头,阖上眸子。苏偃却清晰地看到,两行清泪顺着柳断笛的眼角缓缓滑落,最后掩匿在被褥之上。
苏偃一见,心上如同挨了一棍似的,慌乱地忙去替他擦拭眼泪。正要开口询问,却听柳断笛道:“筹南出事了……”
说完咳了两声,苏偃又忙喂他喝水。柳断笛抿了一口便推开玉杯,又道:“我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但总无端地觉得心慌……或许筹南并非如同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那般,而是另外一番模样。”
“阿笛,你多虑了。”苏偃抚上他的额头,“若你不放心,我便派人去探。你不要想太多,只用安心养伤便是。”
“不……”柳断笛面容上掠过一瞬痛苦,他半晌才说:“你可知……伤我的是谁……?”
“你这般样子,我还未曾顾上他。”苏偃道。方才一心放在柳断笛身上,只是一味想着等他无恙后再去管顾,全然将那行凶之人放置另处。
柳断笛轻声道:“是小四。”
苏偃愣了稍刻,便又听柳断笛道:“就是将星辰交予我的那个孩子。”
苏偃这才恍然大悟,心下怒火翻涌而上,但又仿佛有一种异样的情感夹杂其中。苏偃平息了怒意,道:“竟是他?那个孩子……当初真是无论如何也料之不到。”
“我想此事并不简单。”柳断笛道,“小四的性子温驯善良,当初连一条半大的狗儿都舍不下心,又怎会无故伤人。”
苏偃额首:“我会查明,若真是他所为,我不会再任由你庇护他。”
柳断笛稍作休息,只觉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却仍是放不下心来:“小四说……他是为了替荣泽报仇。”
“荣泽……”苏偃略微思索,便记起那名唤荣泽的孩童。
“殿下,阿笛求你速探筹南。”柳断笛撑了撑身子,“筹南可能不太平,荣泽或许已经身陷不测。”
苏偃立即上前扶他,道:“我随后去办,……你还是躺下歇息罢?”
柳断笛摇头道:“小四现在身在何处?”
“人在刑牢候审。”
“刑牢?”柳断笛惊叹一声,“那还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
“可他伤了你。”苏偃正视他,“从今往后,我不许任何人伤你。”
“殿下……”柳断笛唤他,“人各有命,微臣的使命……是护殿下万全。”
苏偃不理他,只道:“若你还将我这太子放在眼里,便好生对待自己。刀子都已经亮在眼前了,你也不知道躲的么?”
“哪能想到……”柳断笛苦笑道:“我当他只想像当初那般,需人安抚。”
苏偃言语间虽是责怪,却透着一股心疼之味:“切记人心险恶,尤为近身者,让人防不胜防。”
柳断笛应了,便要下榻去。苏偃惊了一惊,忙搀住他道:“你要做甚么?自己都这个模样了还顾着别人?简直胡闹!”
“你不发话,刑牢中的人便也自有做法,小四如何受得起苦刑煎熬?”
“你又如何受得起颠簸!”苏偃微怒,“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准许你入仕,到头来尽知道折腾自己。”
柳断笛听了,只是轻笑道:“殿下愈发小孩子气了。”
苏偃闷声,最终还是拗不过柳断笛,极不情愿地道:“真是拿你没辙。我只给你半个时辰,问完该问的,立刻随我回来卧床静养,哪个不长眼的再来打搅,休怪我不客气。”
柳断笛点头道:“多谢殿下。”
苏偃黑着脸替柳断笛穿衣,无意间瞧见他腹部的伤口,眼眶稍红。
开了房门后,只见门口赫然跪着一人,身上已然湿透,想必定是跪了许久。
苏偃正要发作,柳断笛便先问道:“你是……?”
那人听了柳断笛的话,仍是冒雨正跪,俯首答道:“下官兆文琦,愧拜太子殿下、柳大人。”
苏偃眉角一皱,随即冷道:“我早便吩咐了霍知府不必忙着请罪,他却接二连三地抗令不尊。怎么?是想挑战本宫的耐性?”
“下官不敢。”兆文琦浑身水渍,甚有雨水从脸颊两旁纷至滑落,而他却全然不在意,只是将身子俯的更低:“并非恩师侍令,而是下官自作主张前来领罪。”
柳断笛留意他那句‘恩师’,不自觉地对治洲知府霍宁达有所改观。
“领罪?好。”苏偃收敛了雷霆之态,只是淡声说:“既然如此着急,那便先去领杖刑五十,其余的,随后再议。”
兆文琦身子轻颤,掌心中早已斑斑血迹,如今苏偃却全然不为照章办事,自己却又无可奈何。惟能应道:“是……下官明白。”
“兆大人且慢。”眼见兆文琦就步离身,柳断笛便出言拦阻下他,温和笑道:“此事与兆大人干系不大,是我过于掉以轻心。兆大人又何须去讨那莫须有的打?”
苏偃唤人来撑着柳断笛的身子,便有小厮上前道:“二位大人,小的来拿罢。”说罢,将苏偃手中的油纸伞接过撑起。
“大人虚怀若谷,实在使下官惭愧。”兆文琦抬眼私窥,待瞧清了柳断笛的容颜,不禁一愣。那人清异秀出,名声却使自己耳闻已久。只是面色略白,怕是伤后失血所致;骨胳纤细,然为久病之象。兆文琦心中愧感更甚:“下官溺职在先,当得刑法处置。”
“兆大人可在治洲府署任职?”
“正是。”兆文琦答,“下官初任副职通判。”
柳断笛微额首,道:“兆通判肩负重任,若是随意给那杖刑伤了筋骨,今后还如何替民排忧,东风化雨?”
兆文琦低头吞吐道:“大人……大人言重了……”
柳断笛微笑地打断他:“借着这个空档,兆通判不若先回府沐浴更衣,明日晌午,再行升堂初审。那时再定罪也不迟。”
兆文琦闻言,木然点头:“柳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行事仓促。”随后又向苏偃请示。
苏偃冷哼一声,道:“早该如此。”
兆文琦得令退下。柳断笛眼望兆文琦离开的背影,由衷轻叹。
苏偃皱眉问道:“你可怜他做甚么?还不是都是自己讨着的。”
柳断笛才方醒转,底气仍虚。适才走了几步,又多说了几句,现在伤口疼痛似乎愈演愈烈。柳断笛生生吞下这口气,只能在心底埋怨。这会儿听苏偃发问,柳断笛思索片刻便低声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能赦免的人还是莫要牵扯。”
苏偃听后,果真不再言其他。
一路上苏偃心里片刻不宁,战战兢兢,生怕又使柳断笛伤口裂开。
待到了衙府,未经通报便已然有人上前接应。一见是苏、柳二人,忙不迭地撩袍下跪:“下官宋河清,恭迎太子殿下、柳大人。”
“起来罢。”苏偃绕行过他,自顾自地进内府去了。
宋河清起身跟在那二人身后,等二位坐定才问:“太子殿下与柳大人,可是为那知府门前行刺之人而来?”
“宋狱丞消息甚是灵通。”柳断笛温吞笑道:“这离事发怕是未过半日呢。”
宋河清讪讪地说:“下官等人没能照料好大人,所以更得机灵些不是?”
柳断笛正了身子,道也不如何扭捏,直道:“宋狱丞瞧过那犯人面容不曾?”
“是的,已经见过了。正是下官押他至刑牢的。”
“宋狱丞为官数载,怕也不常见过如此年幼的犯人罢。”
“何止不常?”宋河清叹道,“简直从未有过。见了那少年后,下官方才觉得叵测人心,殊以难料。这么小个孩子便出来行凶犯罪……若是放虎归山,今后可还了得……”
“那个孩子与我乃是故交。”柳断笛轻声道。
“啊……?”宋河清听后瞪大双眼,大为惊诧:“既是故交,那又怎会这般……”
“这也正是本官想不通透的。”柳断笛道,“此次前来,便是想要劳烦宋狱丞带路,引我与太子殿下入牢一探。”
“这……”宋河清更加诧异,连忙望向一旁的苏偃,又迅速收回视线,道:“大人受伤未愈,那牢中常年寒凉交加,很是伤身。不若大人在此稍候片刻?下官将那犯人押来便是。”
“宋狱丞有心了。”柳断笛微微一笑,“此事尚未调查清楚,现下也并不该是提审之时,还是不要坏了规矩罢。”
宋河清无言相驳:“是是……下官这就办。”
凄凄芳草地,寂寥只虫歌。
入了囹圄之后,寒气侵体,柳断笛不禁低低咳嗽几声。苏偃忙揽了他的身子,一边小声责备道:“你就瞎折腾罢。”
宋河清走在侧前方,听见柳断笛咳嗽,正要回身来问,便听见牢栏里处发出阵阵凄嚎。
柳断笛脸色一白,道:“是小四的声音。”
苏偃听后皱眉,对宋河清说:“快些带路。”
“是是……”狱中寒意肆虐,宋河清额头上却不断冒汗。这犯人尽管是个孩子,但乃是身触处刑之人,行刺钦差更是罪加一等,如此甩手扔给狱头,指不定要怎样折磨他。可……钦差却又直言那孩子与他则是故交……如今怕是不好收场了。
行至近处,柳断笛方才瞧清小四的处境——十指穿刺,竹签深深扎进指中,血迹撒了一地。
“小四!”柳断笛顾不得一旁又惊又惧的几名狱卒,直将小四的身子从刑架上解下来搂在怀中。
小四双目紧阖,脸色苍白。柳断笛心中狠狠一痛,顺然不想再作何追究。小四秉性善和,定是另有苦衷才会沦落如此。
“宋狱丞未经本官施令,便私自行刑!你好大的胆子!”柳断笛厉声道。
就连苏偃都不由一振。宋河清一听,当即便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柳大人,下官等……下官等的确不曾料到……”
“料到甚么?”柳断笛面色一寒,“若不是因为这孩子与我有些瓜葛,你现下怕还是心安理得的很罢?”
“这……”宋河清一时间支支吾吾,不知怎言。平日里的确不常如此,而此次着实存有阿谀之心,当真有口难辩。
“宋狱丞这般作为,知府霍大人与兆文琦兆通判二人知晓么?”
“自是不知……”宋河清硬着头皮道:“下官亦是一片忠心,只是这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招……才出此下策。”
“宋狱丞有这般心思,不如多留意留意治洲各处,免得宵小之辈四处为非作歹才是。”
“柳大人说的是,下官铭记心中……”
“好了。”柳断笛打断他,伤口处揪疼之感让他无力继续周瞏,便吩咐道:“去,找间干净些的牢房。”
宋河清着令去办,柳断笛这才环抱着小四起身,脚下猛一趔趄,幸好苏偃眼疾手快在旁扶了一把。
苏偃道:“眼睛都白长了?还不快些把人抱着?”
几名狱卒忙地起身上前,试图将小四从柳断笛怀中接过,哪知柳断笛却一言不发,也不管顾他们。
苏偃无法,虚叹一声。
走上前去将小四接过,道:“不掂量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就学别人逞英雄。”
柳断笛凤眸中却是微微闪过一丝怨楚,终是抿了抿唇,没说甚么。
苏偃怀中抱着小四,不觉仔细打量他。小四如今昏厥在怀,将那方戾气全全褪却,如今的小四,依旧是当初筹南初见时,温和溺弱,惹人怜惜的容色。
若不是他伤了阿笛……
柳断笛凤眸中却是微微闪过一丝怨楚,终是抿了抿唇,没说甚么。
苏偃怀中抱着小四,不觉仔细打量他。小四如今昏厥在怀,将那方戾气全全褪却,如今的小四,依旧是当初筹南初见时,温和溺弱,惹人怜惜的容色。
若不是他伤了阿笛……
只要苏偃手下微一用力,当可至小四于死地。忽而一双冰冷的手抚上他的肩头,苏偃抬头一看,竟是柳断笛。
柳断笛只此一眼,就使得苏偃松了力。
宋河清唤来狱头掌匙开锁,推门而入便觉冷气扑鼻,与其他牢房简直如出一辙。稍有不同的则是,此间略为干爽整洁;天口颇大,比之其它稍稍明亮一些。
“殿下……”宋河清见太子殿下亲抱小四,当即惊出一头冷汗,赶忙接道:“就是此处了……。”
苏偃闻言直径将小四平放在草垫之上,柳断笛蹲身探他额头,见是温凉才略放心下来:“宋狱丞,通知过大夫了么?”
宋河清道:“已经差人去请了,来者是治洲境地颇有名声的神医宁楀,犯……小,小公子会没事的,还望柳大人安心。”言语之间又差人搬了两把上好的檀木椅放置其间,补道:“二位大人歇息片刻。”
苏偃待到入座后才不紧不慢地问:“午时柳大人受伤,为何不见那神医过府一诊?”
“太子殿下……”宋河清见苏偃冷声发问,吼中顺然梗塞,不得已才答道:“那神医性格怪癖,早阳初升而出,晚夕半入而归,无人知晓其中缘由……就连一向与他关系密切的兆通判都不甚得知。”
“如何又碍着兆通判的事了?”
“您有所不知……外头都传兆通判与神医宁楀自幼相识,而宁楀行事冷漠,不与人亲近,即便是兆通判亦也得不到偏护,所以当时也有小部分人说他二人根本没有任何交情。直至两年前的一场瘟疫,多少郎中大夫都束手无策,而那神医又偏不肯救人,最后还是兆通判亲自去求,才换得一方生息宁静。自那以后,兆通判虽不详其踪迹,但终使筹南百姓对他二人‘自幼相识’的传闻深信不疑。”
“哦?不是说那宁楀在治洲略有些名望?如此将芸芸终生的姓名玩弄儿戏,怕是要辜负了好名声罢。”
“这……下官就不得而知了。”宋河清心中打鼓:“总之,神医针下无死人,准是没错的。”
“得了,你也不必吹捧他。等他到了,一切方可明鉴。”苏偃道。
“是是。”宋河清这才吁了胸中浊气。
若是问那医德高洁的神医宁楀,为何会对待病人弃之不顾,唯一原因便是……他从不给官僚之人医治病症。而当初兆文琦所求的,也并不是救治治洲百姓,而是治洲衙府中的几名官差。
“小四似乎醒了……”柳断笛轻声道。
“甚么?”苏偃起身去看。
只见小四微微睁眼,神色却如同感受不到手指上的刺痛一般。见到眼前的苏、柳二人,不自觉地嘿嘿傻笑起来:“嘿嘿……我,我替荣泽报仇啦……”
宋河清一听,脸上的笑容徒然僵凝,赶忙去探苏偃与柳断笛的神色。
“小四,小四?”柳断笛轻轻拍了他的脸颊。
小四却只是一味地傻笑,不理睬周身任何人。
苏偃脸色愈发黑下来,只是强忍怒意不发作。
“小四……”柳断笛心下隐隐升起不详之感,忽而望着小四的面容正色道:“小四,荣泽来了。”
小四立即止住方才的笑容,看向柳断笛,嗓音沙哑地呢喃道:“荣泽……荣泽来了……?”
柳断笛额首,顺着牢房门槛那处虚指一下:“看,她来了。”
小四果真霎时喜悦拂面,冲着那子虚乌有的方向笑道:“荣泽……你终于来找我啦……”
说罢,竟挣扎着起身。
动作间致使指尖伤口裂开,鲜血从指缝中涓涓流出,随后淌落在地上,与席草之上的尘色交融不分。
苏偃与宋河清等人骤然一惊。
柳断笛更是面色苍白,果真印证了自己的猜臆,却也只得伸手拦住他,柔声道:“别,小四。你现在不能过去。”
“为甚么?”小四双眼迷沌,转向柳断笛。
“因为啊,现在小四受伤了。”柳断笛安抚道,“你忘记了吗?荣泽她怕血。”
“是吗……”小四神色有些低落。
“你看,”柳断笛轻轻地触了触他的手背,“看到了吗?等这里不再流血了,我们便去见荣泽。”
“不再流血了……”小四小声重复道。
“是。”
“不再,不再流血了……”小四忽然间如同发了狂似的,用力去抓自己手指上的伤处。
“小四!”柳断笛惊呼一声,忙按住小四的臂膀。
小四一边挣扎一边模糊不清地叫嚷道:“不再流血……我就可以见荣泽啦……!荣泽……”
苏偃见柳断笛费力,不由急道:“将他绑起来!别让他伤着自己!”
两名士卒闻言,迅速上前将小四的双臂绑在身前,下手时处处违避,生怕又触及到伤口。
柳断笛捂着腹部,面色惨白如纸。
苏偃心中恶骂一声,忙上去扶他起来:“伤口疼?”
柳断笛缓了缓才道:“没事。”
大牢之外,雷声愈作。
届时,槛处忽地响起一道声音:“总有些人喜欢逞能。”
宋河清一见来人,忙喜道:“宁大夫来了!”
宁楀身上隐隐能够瞧见水渍,想是得知消息后便冒雨前来。他淡然地看向宋河清,不跪亦不招呼,只问道:“人呢?”
宋河清道:“在草榻上歇息。方才他挣扎的厉害,二位大人怕他伤了自己,才命人将他箍住。”
宁楀额首,直径上前查看小四的伤情。
柳断笛侧身让开。
苏偃见那神医宁楀倒真是有几分威望,便也止住心中的不痛快,在一旁候音。
宁楀银针推入,小四渐渐不再躁动,安心地阖眸睡去。
“脉象平稳,略间涣散。六腑皆安,气血少足。”宁楀探了探他的脉象,开口说罢,又去捏触他指上伤处,望切之后道:“手指上针签刺迹并无大碍,本就是为折磨受刑者而备的,伤不了元气。”
柳断笛稍稍放心,又道:“既是如此,那他可否是有失心之兆?”
宁楀抬眼看那面色苍白之人,道:“不错。此人骨骼虽虚,但气血阳刚。如今看来,不像毒蛊心智,而仿佛是受了刺激一般。”
柳断笛道:“可有法子治愈?”
宁楀闻言,摇头说:“失心症难料难医,因不知其病缘,亦无法对症下药。”
柳断笛听罢,便不再言语。
星辰已经长大了……它怕也是再心心念念地想着小四主人罢……
如今小四,却连自己都不记得,独独对荣泽不忘。
荣泽……
柳断笛在心中无声排局,一切源头都起于荣泽一事。此事若不查明,小四怕是永世都无法恢复神智。
苏偃皱眉道:“你不是号称神医么?”
宁楀讥讽一笑:“我手下从未治死过人,哪怕将这些酷刑挨个用个遍,我依旧能医。阁下可是不知,有时候死比活着……更难。”
苏偃道:“既是能救,为何还不快救?说那无法治愈的话作甚?”
宁楀凝视着苏偃,口中仍是讽刺:“此人怕也是个犯人,伤重之身只能卧于草席,这位大人又有何由数落我?”
苏偃神色骤冷,寒声道:“那你可知,我是何人?”
“我眼中只有两种人。”宁楀道,“可救之人、无救之人。若是大人就以这般态度求我,那恕我无以为治。”
宋河清当下开口劝道:“宁大夫,你少说两句罢。”
宁楀冷笑道:“这孩子,我怕是技艺不精,治不了。但那位大人……”他顿了顿,便指向柳断笛:“我还是愿将他当做可救之人看待的。”
苏偃面色一变:“你说甚么?!”
“大人如此紧张,定与他关系不浅罢。你可知他已是……”
“宁大夫!”柳断笛忙打断。
宁楀竟是真的止了声,不再说下去。
宋河清惊诧不已,心中更是不明白——为何这素来不与官差为伍的神医宁楀,自己提出要向柳断笛看诊。
“将话说完。”苏偃冷道,周身散发出的气势使人无法违抗。
“你可知他若是再不回房养伤,腹部伤患必将牵引旧疾。”宁楀道。
柳断笛望向他,神色之间夹杂着一丝感激。
苏偃听后,只对柳断笛道:“听见没?走,立即回府。”
“小四他……”
“他的事,不用你操心。”苏偃道,“我会差人告之霍知府,小四一案不必再审。待明日清了宗卷,再置办些巾栉,便能回府了。”
柳断笛听罢,终才放下心。
一行人回到治洲衙府,苏偃本是要在旁听诊,却被柳断笛与宁楀二人变着法子骗了出去。
宁楀上前拆了柳断笛伤口处的棉纱,只见隐隐有血迹渗出。宁楀微皱了眉,仔细打量那伤患之处。刀口显是匕首所为,创面平整,却削得两边血肉层翻。
宁楀面色一沉:“你不会就是带着这身伤去救那孩子了罢?”
柳断笛温然笑道:“不碍事,他没下重手。”
宁楀颇有些无奈,从怀襟中拿出了些许药粉替他重新敷上:“这金疮药是谁给你的?用量简直如同寻常的三倍。未免有些不尊医德。”
“如若不然……我怕是救不下小四了。”
宁楀不禁一愣,随即明白开来:“是你自己要求的?”
见柳断笛应了,宁楀气得直想发火,却又无可奈何:“你知不知道那药上多了百害无一利?”
“知道。”
柳断笛答的风轻云淡,宁楀更是火上心头,连声骂道:“真是榆木脑袋!”
宁楀手下包扎完毕,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帮你?”
“宁大夫妙手回春,医者仁心……。”柳断笛望他,神色间却也有些不解:“我也不知,宁大夫为何一向不与官差为伍,今天这般,着实令我费解。”
“还是让大人料到了。”宁楀眯眼道:“你与他们不同,我听说京城才子柳大人为人开诚可掬,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宁大夫好兴致,这些侃谈不足以放在心上。倒是宁大夫料事如神,一来便知晓我的身份。”
宁楀笑了一声,又道:“实话说,在我刚刚迈入牢门的时候,便得知你是户部尚书柳大人。你身上那竹木熏香的味道,可是罕见的很。”
“竹木熏香……便是那可助眠清神的香精?”
“不错。”宁楀道,“每味药材固然用途迥异,但搭配在一起,却是能够激出奇效。”
柳断笛微微一笑:“宁大夫这话颇为顺耳,回去叫那制药的太医听了,怕是要高兴的合不拢嘴了。”
“太医……”宁楀听后神色略变,“那个人竟真的去做太医了。”
“二位是故交?”柳断笛瞧他如此,便也猜到三分。
宁楀苦笑道:“何止是故交。那周老哥是我师兄,同承一个师门之下,当年师父仙逝之后,我二人立誓要扬名立万,一个去了京城,一个留在治洲。不过以他的医术足以独绝京城,如今只是去做太医,倒还不算甚么多大的志向。”
柳断笛额首。
周太医如今身居从四品医监,若真是术精岐黄,的确乃是屈才之举。
宁楀又道:“纵是两地相离,我依旧能够打探到他的消息。听闻柳府近日传唤颇多,甚至连竹木熏香都用上了,想必柳大人定是我那周老哥十分看重的人,故此破戒。”
柳断笛心下明了:“多谢宁大夫。若是你念起旧情,不妨此次与我们一同回京,那时方可一诉衷肠。”
宁楀沉默片刻,仿佛是在权衡一般。
柳断笛默默地看着他,终见宁楀下了决心一般,道:“好。如此也好。我与师兄已有五年未曾见面……着实想念的紧。那便劳烦柳大人了。”
柳断笛笑道:“成人之美,何乐不为?”
宁楀应声,上前来探脉。柳断笛断然想要回绝:“不必了罢……药也换了,血也止了,就不必……”
却被宁楀握住手腕,一时间挣脱不开,只得由他把脉。
宁楀这才安心诊脉。不多时,只见宁楀微微皱眉,逐后脸色一直阴沉下去。
半晌,手渐渐松开。
屋内陷入沉寂。
二人皆是默不作声,宁楀终是先开了口:“皇帝就是这般作践臣子的?”
“和陛下无关,是我自己没用。”柳断笛道。
“你都已经知道了?”宁楀皱眉看他。
“是。”
宁楀眼中竟是闪过些许不忍:“我师兄……他也……对你说了实话?”
柳断笛一滞,周太医只说非能久命,倒也不曾言过其他。莫不是……另有隐瞒?
柳断笛略微思索,便又答道:“是。”
“那他还放纵你四处乱跑?你也由着他们胡来?”
柳断笛解释道:“尚至如今,我还不曾感觉到不妥……。”
宁楀摇头叹息,眼中满满都是痛意:“依你现在的脉象,若是卧床静养,顶多还能熬上三年。为何你偏就如此大意……”
顶多还能熬上三年。
柳断笛沉浸在话语中,仿佛周身霎时静了。
周太医许久前便嘱咐再三,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如今,却是到了坍塌之时?
柳断笛依旧微笑着,只是那笑容之中包含了太多苦涩。当所有因尤都是自作自受,又有甚么可怨,岂能再去后悔?
层一度认为,还可挨到不惑之龄。
如今已然不再梦寐。只是十年,仅仅十年!十年时间足够了……十年,就能瞧见苏偃权倾天下,就能瞧见那副‘天下晏清,篇词纵逸’的景致。
可惜,上苍却不允。
柳断笛苦笑道:“若是不依医嘱而行,我还能活多久?”
宁楀深深地望着他,还是坦诚相告:“说不准,随时都能要了你的命。”
柳断笛,太过安静了。
宁楀一生行医,长与病者来往,却从不曾见过这般平和淡薄的人。
柳断笛道:“你也瞧见了,如今朝中面似太平,实则满目疮痍。我又怎能卧床静养……”
的的确确,不虚不假。柳断笛与太子苏偃前往治洲祭天,却无故碰上行刺之事。尽管那行刺之人方是孩提,但也是不可磨灭的事实。背后有无隐情,很难断别。
“那你想怎样?”
柳断笛几近央浼地道:“帮我吊命。就如你所说,我只要三年,让我平安活过三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没能做完……。”
宁楀皱眉。
半晌,还是应了:“好。”
柳断笛见他答应,忙又道:“这件事,千万别教太子知道。”
宁楀一愣:“原来他……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柳断笛额首道:“我从不打算让他知道,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宁楀颇有些明白。他一开始便有所察觉,苏偃与柳断笛之间有些许说不明道不尽的联系,如今看来……竟是不错。
“太子殿下可是爱慕于你?”
柳断笛怔了怔,随即便摇头苦笑:“不。我和太子,明主忠臣,再无其他。”
宁楀不再过问。
心下却明白得很,又是两个痴情人啊……。
难为痴情者,终困情深处。
雨下的愈大,似乎是被那沉闷的氛围所感染。
治洲红了半边天,雨露的味道夹杂了草香,散去各地。
苏偃覆手站在回廊,静听淫雨敲打房檐屋瓦。在回廊的最尽头,生长着一束妖艳的兰花。从那壤土中兀自而出,亭亭净植。平日即便无人照料,却也旖旎夺目,而今遭了一场夏雨,怕是开不久了。
雨水敲打着花蕊,花瓣被风吹散了,凋零在地上,很快被淤水淹没。
这兰花,像极了柳断笛。
纵而贵艳,却傲骨其中。哪怕是风雨在即,亦也不声不响……就那样销声匿迹。
销声匿迹……
苏偃惊了一惊。他不会让柳断笛销声匿迹,爱慕之情固然崎岖不已,却也愈久弥坚。
不如……将一切都告之于他。
苏偃不想,再匿声爱他。
来到柳断笛房中后,宁楀已经离去。柳断笛正伏在桌案前愣神。
苏偃轻声上前,将他后身怀住:“宁大夫走了?他都说了甚么?”
柳断笛这才有所发觉。
他笑道:“宁大夫说不妨事,养一养就会好。”
“那便好。”苏偃将他抱在怀中:“阿笛,我今后要将你牢牢地绑在身边,绝不允许你离开我半步。”
“殿下,”柳断笛轻唤,“阿笛不离开你。”
只要活着,就不离开你。
所以往生以后,你也绝不会知晓。
“阿笛,我喜欢你。”苏偃道。
柳断笛听后静默,任由苏偃搂抱。
“我不知是甚么时候开始,便对你心生爱慕之情。一开始十分无措,到了后来,也想清楚了。我苏偃平生从未喜欢过甚么人,独独对你,放不下,舍不去。”
柳断笛只是静静听着。
苏偃将手臂收的更紧:“我明明身为一朝太子,却始终前后忌惮。我明明可以掌控那么多人的性命,却始终担心你的安危。”
“是不是做了皇帝,便不会再有人来干涉。我爱慕你至深,所以一切机会都不会放过。”
“阿笛,我喜欢你。”
苏偃小声诉喃着,柳断笛眼眶发热,却无法伸手回抱他。
抱歉……苏偃。
柳断笛心中悲怆,你是大苏储君,可我,仅有三年寿命。
他终于狠下心,淡然推开苏偃,道:“我们之间,没有二情。”
一颗心如同要跳出来似的,胀痛不已。柳断笛依旧选择推开苏偃,夺门而出。
不是阿笛不爱你,而是阿笛,已经不配你爱了。
怎么能拖累你呢……怎么能……
柳断笛加快步伐,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滑落。
苏偃望着柳断笛的背影,久久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