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章(上)(1 / 1)
自那夜咳血之后,柳断笛似乎心情不佳。即使在苏偃面前伪装地与平日无它两样,苏偃也深深地感觉柳断笛的异常,苏偃找法子逗他开心,他也是敷衍的一笑而过。苏偃心明大夫不甚管用,却仍放心不下,可他叫来随行的大夫柳断笛竟拒绝看诊,苏偃不好强迫,问起缘由时柳断笛只道:“我这痼疾已有些阵子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痊愈,回京之后找太医开几幅药便好,何需劳烦他人。”
对于咳血之事却是闭口不谈。
苏偃见他不提便也不将此事挂在嘴上,心中却记得比谁都明白。这事只大不小,依柳断笛那个性子,若不是苏偃无微不至,怕是隐忍出病来来无几人察觉。就怕他藏的太深,连苏偃都瞒过了,对于这些,苏偃通常只能又气又心疼。
又过了两日,苏偃告之诸位自己等人将要回京。毕竟是皇帝钦点的差使大人,况且救人于水火,免不了临别前的一场唏嘘。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老妇,手里还牵着年龄稍小些的幼女,柳断笛一眼就认出她们,正是那日在民营所接济的老妇和她的女儿。
“钦差大人——钦差大人!我老太婆不会说话,但还是要说,您的救命之恩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若还有机会,我绝会回报给您!”那老妇膝盖一弯,显是要拉着女儿跪下。
柳断笛见此立刻停下脚步,一手搀住她,轻笑道:“老人家,回报自是不必了,如果日后遭了委屈,可以随时来找我或者这位大人,我们定会缓急相济。”他体力还未能恢复,嗓音似乎略带沙哑。
“朝廷现下得了您这样一位好官,真是苍生的福分!”老妇不禁赞道。
柳断笛婉言答道:“老人家过奖,我不过奉命行事,苍生自是不能不顾的。”
“哥哥、哥哥……”老妇身旁的小女孩突然扯着柳断笛的袖口喊道。柳断笛望了她一眼,便微微蹲身下来轻笑道:“还有你呢,身体好些了么?”
那女孩怯生生的瞧了母亲一眼,似是得到了什么暗示,扭过头来答了声:“我已经好了,谢谢哥哥。”之后便在襟怀中翻找什么。柳断笛看她这个样子也不心急,只耐心的等待。过了稍刻,她终于从怀中掏出来一枚做工并不如何精致的玉佩,递给柳断笛。
柳断笛不好推脱,接了下来才细细打量,玉佩上刻青白蛇纹图案,尾端的灰色已然通过时日消磨变为棕暗一般。他持着玉佩一楞,问道:“这是何意?”
小女孩口齿尚不清晰,但仍然一字一句地说:“娘说这块玉佩是爹爹的,爹爹带着它去了许多个地方都平安无事,希望哥哥也能如此。”
柳断笛笑了,他轻轻顺抚了小女孩的脑袋,然后将玉佩如同藏珍宝似得小心翼翼揣入怀里,道:“谢谢你,你也是。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娘亲,知道吗?”
小女孩见他收下,便笑眯眯地点了头,“我记住了!”
“大人,船已经备好了,四殿下正在船上等您,您看——”侍卫上前提醒道,兵戎相互摩擦发出锵锵的声音,他察视了柳断笛的动作却又迟疑一下。
柳断笛闻言站起身来,朗声道:“各位,在下奉皇命至此赈灾,已然时日不短。其间却又不足,还请诸位见谅。稍过几日便会有人接替我们,前来修筑水堤,各位不必担心,只管配合便是。”他顿了顿又说:“若是有缘,在下相信定能与各位相会,就此别过了。”
众人纷纷附议之时,忽然闪出一道颇为稚小的身影,那人呼呼地喘着气,显是奔波了一阵儿。他望着柳断笛的方向大喊:“钦差哥哥——钦差哥哥——您一定,一定要照看好我的狗!”
此刻柳断笛已经走远,他只觉身后的童音格外熟悉。转过头去对那孩童轻轻一笑,意示自己知道了。带路的侍卫替他掀开布帘,他便与侍卫一同上了船,却仿佛依旧能够听到小四的声音:“钦差哥哥——钦差哥哥……”
这回上京是皇帝亲自下旨的。前来迎接的船好不气派,比起来时真是有天上地下之分,不过如何便如何,柳断笛并不在意这些。
苏偃原本坐在内厢里边的床上,他怀中的狗儿极不安分,低声呜咽着,惹得苏偃心泛怜爱。苏偃正不知如何哄它,却瞧柳断笛进来,他如同见了救星一般连忙站起身道:“你可算是来了!”将那烫手的山芋扔进一脸惊愕的柳断笛手中,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这个小东西竟给我惹麻烦,吃的简直比我都好,怎么偏生跟我过不去?!现下交给你,我总算能够放心了。”
柳断笛看着手中的狗崽,楞了好一会儿才道:“谁让你总是欺负它的,现在它反过来折磨你,真是因果有报……报应。”
苏偃哭丧着脸道:“果真是报应,你柳才子温文尔雅,所以连狗都爱你如玉。”
柳断笛手下顺着狗毛,那狗果真安分了许多,时不时用头抵蹭着柳断笛的胸口。他听完这话便笑了,抬眼望望苏偃道:“四殿下莫不是嫉妒我遭狗爱。”
苏偃心说我分明是嫉妒这狗,能如此贴你之近。但他却没敢说出口,依旧同柳断笛打哈哈:“知我莫若阿笛,我的确是嫉妒,不知阿笛你,有法子可解么?”
柳断笛沉吟一下,正色说道:“这恐怕——恐怕无人能解。”
苏偃笑骂:“怎么,爷是皇子,还有一朝天子之子办不到的事吗?等回去了,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嚣张的跟我叫板的小家伙。”
柳断笛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水路不比陆路崎岖,也不必跋山涉足,居隅从家。沿途过了筹南、霞州之后便是一路夹逢的梅花,冬日严寒,而唯独梅花却可苦寒出径,难怪不少名家喜爱拿梅来做文章,不过这倒也给寒冬驱船填了几分乐趣,总比从头到尾的枯枝残花看的舒心。待到了京城,已是五日之后了。
船案码头相隔城门并不太远,然而到了城门口后才发觉只有一人前来迎接,说是迎接,不若当作传旨。苏偃未走几步便被那人拦下,那人躬身道:“卑职程暮,奉命恭迎四殿下入宫。”
“只我一人么?柳大人不用随行复命?”苏偃略有诧异,他本乃辅钦,似乎是不必面圣呈奏的。
程暮恭敬道:“陛下口谕,让柳大人先行归府,稍做休息再另待传召。”
“那你……”苏偃听后便明了了,他不放心地望着柳断笛,碍于程暮在一旁没能继续说下去。
“我无事。四殿下还是尽快随这位大人入宫罢。”柳断笛轻声道。
“好,我去去便回,你在府中等我。”
苏偃给柳断笛身后的侍从递了个眼神儿,不等柳断笛回应便翻身上马,与那程暮飞尘而去。柳断笛接过身后递来的裘衣,默默地注视着苏偃的去向,心中顿然苦涩犹然。
那个人……怕是回来了。
柳断笛踢了踢脚下冰霜冻结而成的雪,那些本为一体的雪块便立即凌落地碎乱下来。不由想着,若也能与苏偃这般转瞬即逝便好了,可惜与那人定下誓言之日便已经决定了与苏偃的局。
他尚还记得,那人搂着禁脔,一脸蔑然地对着跪在地上的他说:在我回来之际,就是除灭苏偃的日子。
果然……是如同棋一般的局啊。
非黑即白,对错交横。
他敛起额颊上的苦涩,回到马车之中,任由小厮驾马驰骋。只是心里变了又变,究竟要如何面对?一方是待自己良好甚极的苏偃,一方是或许爱着又相交有情谊的恩人。
柳断笛突然觉得心很累,若是二者必要选择一个,那么……
他不知道;也无从选择。
……
另外一端,白皑皑的雪同样分尘不染地落下来,布满了枝桠,使得苏偃与程暮身后留下一排马蹄印迹。程暮手持一块明晃晃的令牌,极为耀眼,城墙之上的兵士仅是一眼就瞧出那是何物,便迅速扑去按下打开城门的机关。待到二人马不停蹄地越过这道之后才松懈下来。
宫门口的时候,程暮勒住缰绳跳下马,拿出令牌递给苏偃说道:“陛下吩咐卑职将四殿下安全护送至此,请四殿下一人入宫。”
苏偃接过令牌道了句“有劳你”,正要打马入宫,却又被那侍卫拦住。
“四殿下请留步!”
苏偃回头望他,见程暮肃穆庄重的模样不禁问道:“何事?”
程暮听罢立刻上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四殿下,卑职自知逾越,却有事务必想请殿下耐心静听一言。”
苏偃点头说:“不必如此,你直说便可,我听就是了。”
哪知程暮并未起身,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实不相瞒殿下,此次怕是三殿下归京了。所以陛下才会如此之急召唤您入宫。”
苏偃心下几不可观地惊了一下:“你为何会知道?”程暮答道:“卑职当日去陛下那处取得令牌的时候,正好瞧见三殿下。”
苏偃笑道:“就是跟我说这个么?那么你大可不必担忧,我与三哥面上还算融洽,素来无争,他归京这番好事,做弟弟的前去祝迎又有何不可。”
程暮闻言,竟将头抬起来,眼神中掠过一丝着急的神情,连忙说道:“卑职冒犯,但还想请四殿下近日远离户部尚书柳大人为妙。”苏偃正要发问,程暮便立即出言挡住了他:“卑职前些日子听闻柳大人原前似乎与三殿下走的进……如今三殿下回来……”
“够了!”苏偃冷笑一声打断,稳坐回马背上道:“陛下召我入宫时间本就紧急,是用来给你说这些废话挑拨离间的么?你还是趁早掂量清楚自己脑袋的分量。”
程暮却只是叠声叫道:“四殿下……四殿下……!”
“你快些滚罢。”苏偃不再理会他,顶着风雪驰骋而去。只留程暮一人跪在雪中迟迟不起身。苏偃颇觉可笑,用脚指头想想方能得知在外人与柳断笛之间,他更会信任谁,可这程暮肯定心中明了这一点,仍然来说这等闲话。到底是愚忠,还是聪明过了头?
苏偃用拇指细细地摩挲手中的令牌,心中唤道,阿笛啊阿笛,不管你究竟如何,但至少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比得上我对你的真心。
他来到宣启殿门口,将佩剑交出不多时,便有人快步前来接应。苏偃认得他,正是当日传旨给予他和柳断笛二人,赈灾筹南的公公。
那公公瞧见苏偃的身影,心下倒松了口气。尔后立即满面堆笑地道:“四殿下请快随奴才进去罢。陛下怕是已然等候多时了。”
苏偃没做声,只是默许。
一路快步到了内殿,苏偃心中不断闪现方才程暮所言,无暇顾及其它。他命令自己将这些有的没得赶出脑海,却怎么也忘不掉。——他信任柳断笛甚至越过自己,但程暮那番话的确已经引得他暗自反思。
“四殿下,陛下在里头等您。”那公公止步道。
苏偃经他一提醒,立即回过神儿来,应了一声:“劳烦公公带路。”
“哪里哪里,这是奴才的荣幸。”那公公笑道,说着又瞧了瞧苏偃的神情,忙补了句:“奴才告退。”
苏偃调整一下情绪,便推门进去。整个大殿明晃晃地,无疑做工是有多么精细,苏偃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仍是一副谦卑的样子。他来到龙椅前,双膝跪地俯首叩道:“儿臣偃应召,叩见陛下。”
龙椅之上的人笑了笑,伸手虚扶了一把,道:“这并非朝堂,你我父子一场,私下不必论君臣,起身赐座罢。”
苏偃道了声“谢父皇”后便起身退到一边,正要挨着椅子坐下,却感到一寸炽热的目光灼在背上,他不禁抬头,果真瞧见了两人。
一人,自是他三皇兄苏麟。苏偃心底一颤,不由再次想到程暮,他之所言,竟然不假。而另外一人,苏偃并不认识,却总觉得眼熟。那人生着一双剪水秋瞳般的眸子,秀气的很,让人由不得自己有一种想要多看两眼的感觉。而冷不丁瞧去,若不是身着男装,恐怕是要当成女子了。
好在苏偃向来不喜美色,草草看了几眼便收回视线,向苏麟问安后便入座,并未失礼。
皇帝显然注意到苏偃的不解,开口说道:“那是你国舅纪将军的侄儿韶云。你三哥常年驻扎在边疆,纪将军可是没少担待。如今你三哥调回京来,韶云也一同来京城瞧瞧。”
苏偃方才还在想,普通家的公子少爷怎可能有面圣这般待遇,但纪将军位高权重,兵权在手,加上连年征战无子,侄儿又没了双亲,想必也要更亲切些,这倒也没什么不对。他口上恭敬道:“既然如此,那便不能怠慢了韶云弟弟才是。”
皇帝闻言不禁笑了笑,说道:“你知道便好。”他轻轻地拂过龙椅臂手,喊来了刘公公。刘公公便低着头,小步上前来。苏偃这才知道原来这公公姓刘,是皇帝跟前最吃红的线人。
待他走进,苏偃才瞧清楚刘公公手中拿着一份他分外熟悉的物件儿——还是那夺人眼目的御皇圣旨。苏偃琢磨一下,却没能想到些什么用到圣旨的地方。
皇帝点头道:“宣罢。”刘公公会意,便扯开圣旨宣读。苏偃的确好奇,不过听上去像是封给三皇子为王的诏书,心下登时明白过来。此番三皇兄回京,必然立下显赫功勋,封王不足为奇。不过刘公公话锋一转,竟转到苏偃身上来。
“又因,太子安身陷沉疴,国不可一日无君,四皇子偃暂代太子一职,望能替朕解难如斯。”
苏偃听罢,一时间愣在原地,还是刘公公提醒道:“太子殿下,接旨罢?”才使得他如同大梦初醒般回过神儿来,匆匆忙忙的与苏麟一并接旨。苏麟与他对视一眼,那眼神却冷的像潭水一样,波澜不惊,苏偃觉得自己背后一阵凉风。
皇帝见他俩跪在地上,并无起身的意思,于是笑道:“你们二人快快平身,难道要朕亲自去扶吗?”苏偃与苏麟连声道“不敢不敢”,心中却各有所想。
苏偃退回到椅子上,稍稍侧目便瞧见那个叫纪韶云的小公子直直瞪着自己,简直是要活生生吞了自己似的。不过苏偃很清楚为何他会如此——他与三皇子一起长大,虽说自己只是一个暂代的太子,却着着实实在封号上高出三皇子许多,纪韶云年纪不大,小孩子性子自然会有,谁不希望自家人得意?
想到这一层后,他便无心与这纪韶云计较或别的,只是笑了笑。而在纪韶云眼中,这一笑却变成了示威的含义,他在心中冷哼一声,狠狠地偏过头去。苏偃突然觉得这个孩子很可爱,念头一生,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在这以前,他一直不喜小孩子,因为小孩子动不动的哭闹使他烦心。
和柳断笛相处久了,心也会在不经意间向善么?
柳断笛……苏偃想到他,心中不由一紧。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如同柳断笛那般善良的人,是不会伤害别人的罢。苏偃在刹那之间对自己有股子恨意,外人的话也会这样放在心上,简直是太无趣了。
“偃儿身为当下太子,如此走神可不好。”皇帝察觉了他的恍惚,却未能起疑,只当他从筹南一路奔波,还未歇息便奉旨入宫,心神稍有倦怠。
“父皇责备的是,儿臣不会再犯了。”苏偃回神儿正色道。
皇帝一语点醒了苏偃。苏偃身为皇子,却从来不对九五至尊之位抱有任何想法,一来无心置身朝堂,二来,二来他只愿同柳断笛安得一世,纵许苦楚贫寒,也绝不允世俗离间。虽不知二者哪个更具重要,但也足以让他不恋繁华高位。
苏偃自幼聪敏机灵,天赋颇高,皇帝早早将这些尽收眼底,只碍于苏偃并非嫡子与长子,所以才一直遮掩于人对他的喜爱,若是歹人趁机而入,皇帝失去的并不仅是一个儿子,而是一个最适合的接班人。如今太子沉疴不愈,太医院束手无策,皇帝固然痛心却也深知其中利弊,倒是可以借着此次苏偃筹南一行有功,而移花接木地将太子之位架在他身上,群臣见此,怕也是说不得什么。
不过……若是教他知道了苏偃的那些个心思,恐怕真是要气的背过气去。毕竟男人与男人相爱这档事……传出去肯定有失皇威。
“麟儿常年征战在外,想是早也疲于边疆。现下既是回来了,便好生放松几日,一心辅佐你四弟才是啊。”皇帝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有意无意地说道。
皇帝封苏麟为廉亲王,一字“廉”暗视皇帝的内意。苏麟心里冷笑,并无半分不开心。受封太子的虽不是他,但这,却是他计划之中必行的一步棋。
“儿臣谨遵教诲。”苏麟应。
“再过两个月,便是五年一次的祭天之日。偃儿身为太子应当扈从行祀,麟儿与韶云也一道儿去罢。”皇帝淡淡地道,见二人点头称是,他便将目光挪向了苏偃:“你此遭去筹南赈灾,我亦收到了柳卿的折子,看过后才发觉果然如李侍郎所说一般,是个人才。”
苏偃心下惶恐,不知皇帝突然提及柳断笛究竟是好是坏,只得答道:“回父皇,柳尚书文采斐然,儿臣同行之时也颇为收益。”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道:“那么祭天一事,便由你与柳卿操办罢。”苏偃一愣,直觉反应过来绝不该又将柳断笛扯进这件事,柳断笛大病未愈,着实不能再废神劳力。但苏偃还未接口,皇帝又道:“明日朕会将封赏派去柳府,还附上祭天随行的大臣名字,你们二人可要细心商议,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父皇!柳尚书刚刚入京,此举怕是不妥。”苏偃急道。
“有何不妥?”皇帝直视苏偃,简直像要将他望穿一样。
苏偃心中挣扎,却找不出任何正面理由,他踌躇半晌,却听苏麟说道:“四弟怕是觉得柳尚书刚刚回京便又四处走动尚有不妥,显是爱惜人才之举,对么?”他侧头问道。
“的确如此。”苏偃道。他心中大为不解,为何苏麟会替他说话。
皇帝目光扫过二人,却也没再发问,只道:“如今离祭祀还有两个月之久,足已够你们准备了。”
苏偃闻言,知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推辞,默声一阵儿便接道:“……,儿臣遵命,定不负父皇高望。”
随后,皇帝又交代了纪韶云与苏麟几句,便叫他们三人退下了。出宫之后亦是分道扬镳,苏偃不知那纪韶云会同苏麟说些什么,但也无暇管顾,取了佩剑便立即驾马奔去柳府。
他觉得,十个太子之位也换不了柳断笛一笑。
出了皇宫正门之后,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打落在苏偃的肩背之上。城中的商贩早早地闭起门窗,除了行色匆匆的过客便没几人走在路上。这真是近几年最大的一场雪了,苏偃想。
城郊附近的柳府凄冷的令人生怖。苏偃推开府门,门闩立即发出“吱呀——”的声音,苏偃皱皱眉,几时也没瞧见过如此残破的“大户人家”,柳断笛在朝中属二品大员,再加上他平日不爱四处走动,攒下的钱财应该更多才是,怎会放任这扇门老旧却不换新?等苏偃踏进去后才有一名衣着朴素的少年慌慌忙忙的跑过来行礼道:“奴才怠慢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苏偃与这人早已熟识,因为这人是柳断笛唯一在柳府能够说上话的,叫做青衣,也是柳府管家。他打趣道:“得了,你也不是外人,你自己清楚我会不会罚你。”
青衣讪讪地笑了一下,赶忙起身。也许没料到来人是苏偃,他楞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苏偃发现他的尴尬,不由联想起柳断笛,他张口便问:“你家柳大人呢?”
青衣脸上尴尬的笑容在刹那间僵住,取而代之的却是不解:“柳大人——不是和您在一起?”青衣一直认为柳大人与四殿下在一处,起初看见只四殿下独身进来还有些奇怪,本想借个机会顺口问问,不料竟让四殿下抢了先。
苏偃惊道:“和我在一起?你是说他还没有回来过?”
青衣光顾着着急,不敢有半分隐瞒,他摇头道:“小聂子前阵儿来信说,说您们还要有一段时日才能回得来,所以刚才看到是您来了还十分奇怪,啊,小聂子就是一同前去的赶车夫……他……”
“小聂子……!”苏偃低骂一声,眼中直冒火。他狠狠地攥攥掌心,抬脚便离开柳府,身后还能隐隐听见青衣的喊声:“小聂子家住在石湾巷!”
柳府地境荒僻,即是苏偃想要重修一方宅子,但碍于柳断笛言明杜绝,也只是爱莫能助,最后不了了之,而现下却犯了难。适才苏偃一见找不到柳断笛,虽极为着急,但还是记下了青衣的话。出了门才想起这柳府偏生处在西郊,可石湾巷截然在东面!苏偃忙跨上马,脑中随即搜索片刻也找不到最近的捷径,只能驾马沿着城郊土道一路向东。
马力纵然厚实,却毕竟快不得多少,苏偃一路上都念着柳断笛,生怕他出个好歹来。在入京之前就一直觉得不安实,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之念,即使听到皇帝宣了他为太子后也不曾将心放下。如今又生这种事,接下去的事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这一路竟比想象中还要漫长似得。到了石湾巷,苏偃跳下马去,恍惚记得那小聂子常常与柳府通风报信,想是捞了不少好处,加之本性也不刻薄,有了些银子钱财定然会好好挥霍一番。苏偃挨家寻去,瞧见门槛儿破旧的便笃定不是。又寻了少刻,果然瞧见一户人家门前摆着几束长寿花盆景,那透着妖冶的花儿在风雪中显得不甚耀眼。苏偃能一眼认出它,多半是因皇宫御花后园中也常常种植这种冬天开花、寓意美好的植物。而这本就不富有的街巷,怎可能有人愿意花得闲钱养它?——那一定必是小聂子无疑了。
苏偃也顾不上其他,径直破门而入。他习武近二十年有余,这区区一扇木板门还是阻挡不住他的。房中生着火炉,比外头暖和多了,苏偃推开里卧的隔板,浑然将里头的人惊的不小,正想破口大骂,然而那人定睛再一看去,竟忍不住双膝发软,颤颤巍巍地忙搁去手中茶具,跪了下去,俯首埋地,不敢直视来人:“四、四皇子……您,您怎地有幸来、来小人这儿?”
“四皇子也是你这小辈配称的?!”苏偃无暇空与他再论其他,上前一把扯住小聂子颈口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怒声问道:“我问你,柳大人呢?”
小聂子见他如此,口中更是打颤地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您说什么?……柳大人?小的、小的怎会知道……”
苏偃见他嘴硬,眼中更是发怒。他紧紧手,小聂子立即被勒地喘不过气来,很快便脸色铁青,一双眼睛涨的通红,苏偃手下愈来愈使劲,不给小聂子透气的机会:“说不说!?你若死在我手里,我还怕脏了手!”
小聂子透不过气,口中发不出声音,听他如此说道便连忙点头,苏偃稍一松手他便立即软倒在地上掐着喉咙吸气,半晌缓过来才说:“那封信……是旁人叫我送去给青衣管家的!”
苏偃神色一冷:“旁人?”地上那人闻言继续答道:“是、是!前不久……有个面生的人给了小的五锭银子,叫我摘抄他的书信,然后送去柳府……小的,小的一时财迷心窍便做了!四皇子……四爷!您可要饶过小的啊!”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苏偃听罢,一个念头便闯入他的脑海中,连忙道:“原信件在何处?”
小聂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过去从床转下抽出一张封纸,双手呈上去:“原信件来人已然命我焚了,只,只剩下这个……”苏偃不等他说完便夺走这纸,纸上赫然“致柳府青衣”五字,刺痛了他的双目,而这熟悉的字迹,让他如同花了眼一般。
这字迹……除了三皇子,当今廉亲王之外,还能有谁?
苏偃喉头哑然一涩,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又忆起那日名为程暮的将军所言,想了想却又觉得不对,若是柳断笛与三皇子有染,直当地过去不就成了——何必如此藏着掖着?徒劳几番周折,尔后瞒下青衣众人,分明是不想叫人知道。那阿笛的处境……
他没再往下想,只从怀中掏出十锭银子塞去小聂子手上,小聂子一边紧紧抓着银子,一边收的不安心。苏偃交代道:“你速去我府上找个姓顾的将人来三爷府邸应我。再叫青衣去请周太医。不可差池!”
小聂子仍还是不敢放开胆,只顾瞧着手里十锭银子偷偷发乐。一听苏偃提及三爷,心情立即暗沉下来。他前阵同三爷办过事,难免有些不自在,如今只得可劲儿点头,一直望着苏偃远去,渐渐匿于苍苍暮雪之中。
繁华之处。
三皇子离宫已近八年,因他常年驻守边关,亦是不及弱冠之礼便挪了住处。府中吃穿用度向来极好,对待下人也从不苛刻,口碑一直不错。不过倒也难怪,一年四个季度,他能有那么个十天半个月呆在府中便算久了,即使是皇帝待他也极为稀罕,谁敢予他不爽?现下归京安居,竟跟了宛若艳艳红尘的小公子哥儿。尤其是那双眼睛,瞪谁一眼准连那人的魂儿都勾走一般。除了脾气太娇之外,也真真招人心疼的紧。
一入廉亲王府,苏麟便不见了身影。急的纪韶云在府中转来转去,不少人前来问他在寻些甚么,却都给他恶声恶气的回绝了。虽说纪韶云自小在边疆长大,但实则却是娇生惯养,养尊处优长了,竟只听苏麟一人的话,旁的他也不爱搭理。纪韶云在偌大的廉亲王府中失了方向,闯入一处偏院。这里房瓦青门破旧至极,四处斑部着蛛网,阴森森地与方才华丽的大殿格格不入。纪韶云站在原地,脑中全然徘徊苏麟原前给他讲的《异花转》,连忙抬脚查看,瞧清并无它物后才稍稍安心。
但纪韶云哪儿受过这等待遇?双眼红的像是快哭了似得。他抖抖索索地环视四周,忽然一道声音响起,却也将他吓的身子一颤。
“韶云?你在这里作甚?”
是苏麟!纪韶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心中警惕得以放下,他便扑去苏麟怀里搂着苏麟的脖子小声哽咽:“都是你不好!谁叫你扔下我一个人在那儿!”
苏麟一听便了然,轻轻抚摸怀中人的肩膀,道:“我也总有事办不是?自然不能成天陪你,像甚么话。况且你找不到地方,大可找人引你见我。”
纪韶云一愣,抬起眼看他,眼神儿中若有若无的像是一只受了欺负的小猫。他道:“你说过会一直在我身边的!你食言了……我,我要回家!回家!!”
苏麟却给他逗乐,轻刮下他的鼻尖道:“算了。真是没法子训你。跟我来罢。”
纪韶云听得此话,也不顾方才的样子,立即松开苏麟的肩头,高兴地如同刚刚拿到米糖的小孩子:“麟哥哥最好啦。”
苏麟揉揉纪韶云的额头,得而报之的是纪韶云骄横而又温顺的笑容。纪韶云随着苏麟穿过这座偏僻的宅子,来到另外一处院邸。纪韶云抓紧苏麟的手臂,不由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苏麟拍了拍他的手以示慰抚,“去见一个人。”
大约向前行了几十步左右便停下来,苏麟推门,同纪韶云一起进去。纪韶云对待此地唯一的感觉便是寒冷,他不禁冻的发颤。苏麟察觉到后立即将围在脖颈上的绒制披风解下裹在纪韶云身上。
苏麟挪开侧殿的门,便见一人早已在里头候着。纪韶云一眼便瞅见了他,虽然不认得,但这人的相貌却给了纪韶云一种极为不妙的危机感。他连忙去看苏麟的神色,只见苏麟神情并未有异样才安下心来。
那人见苏麟二人进来,不由站起身来行礼道:“三殿下。”
苏麟并没有应声。眼中却闪过一丝厌恶。他径直找了个地方安待自己跟纪韶云坐下,才轻蔑地望了那人一眼:“我走了这么久,你是不是在苏偃身边过的愈加舒坦了?”那人却迟迟默不言声,苏麟又逼道:“是不是啊?柳断笛,柳大人。”
纪韶云忽然便明白了,这人便是方才在御殿内听他们所提到的户部尚书。
柳断笛闻得此言眼神一抖,低语道:“不敢。”
“不敢?”苏麟冷笑:“你这贱人……!你母亲素爱勾引别人,怎么连你也变得这么下贱!”
柳断笛一听母亲二字,心中只得一紧,不由头目眩晕,心口闷堵地喘不过气,好久才缓和过来。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三殿下……所言,臣,臣不明是因何事。”
苏麟抑制不住心中怒火,上前一巴掌抽在他脸颊上,将柳断笛整个人带倒在地。这一举动却将纪韶云吓得不轻,苏麟在纪韶云身边呆了这些年,苏麟从未对他大声说过话。
柳断笛低头抹去唇角的血迹,脑中的眩晕让他支持不住。闭上眼的那一刹那,他脑中全然都是苏偃的身影。
苏麟厉声道:“你的母亲不过就是个祸上殃下的雏妓!”他望着柳断笛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样子,更是反感的紧。苏麟道:
“你呢?你就真的干净么?苏偃那小子整天拿你当宝一样的护着。”
“他现在做了太子!若是你除不掉他,我就将一切都说出去。”
“要是被皇帝和苏偃知道,苏朝第一才子柳断笛,竟是被人玩烂的男倌,他们会怎么看你啊?!”
柳断笛闭着眼睛,努力不听这些咄咄逼人的言语。
身旁渐渐静了。
柳断笛不知他们何时离开,只是觉得耳边从未如此,清静。不知是胃中疼痛还是胸口憋闷另他难以呼吸,他却在想,若是就此死了,那这些过往是否便能安归如初?
没有柳断笛的苏偃,是不是不会这么早就……就……
他不敢在想下去,扶着木椅勉强站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从某处再无他人的府路拐出廉亲王府。殊不知身后斑驳的血迹滴在洁白的积雪上,那么刺眼。
……
当苏偃找到他时,他倒在路边。身上时冷时热,身上后背全然沾上方才落下的雪。苏偃从未觉得心脏如此疼痛过,比十几年前,母妃过世之时还要疼上千万倍。
他抱着柳断笛的身体,大叫着怀中那人的名字。无论他是皇子还是柳断笛乃当朝一品尚书,只要柳断笛醒过来,应一声,苏偃宁愿倾尽所有。
柳断笛渐渐醒转过来,眼前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但身子周围熟悉的感觉却让他无比安心,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咳了两声后轻道:“四殿下?”
苏偃忙回道:“对,对,是我。阿笛不要紧,我在这儿,不要紧。”
柳断笛无力的笑了笑,又问:“苏偃?”
苏偃眼眶一红,心中酸楚地无法形容,他将柳断笛抱的更紧,“我是苏偃。阿笛,你会好起来的,有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四殿下,苏偃。”柳断笛仿若自嘲一般地笑了,“对不起,对不起。”
尔后便觉喉中腥甜,呕出一大口鲜血,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