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 39 章(1 / 1)
待宏族大军攻下皇城时,已然暮色四起,还未打扫的战场上尽是横陈的士兵尸体,鲜血淌在那白玉石上,竟让人想到了那天边的火烧云。
皇城还是那个皇城,还是那个徐康策熟悉的皇城。大火焚烧后的东宫依旧是没有修缮的破败模样,前方三座大殿巍峨,琉璃瓦衬着朱墙,仿佛依旧屹立千年,后宫却是空荡,不复莺歌燕舞之景。
徐康策洗了浑身血迹,换了身黑衣,随着将士入了皇城,宫门口的金水桥上坐着一个人,来来往往的将士也无人管他,那人也不动,只坐在桥上,高声嚷嚷着什么。徐康策认得那人,是贺江谦。
“父亲!您心中到底是贺家重要还是王家重要!”
“为了他,你为什么可以豁去一切!我的婉儿,我的孩儿,我的贺家!”
“父亲啊父亲,你可有一日考虑过孩儿的感受!”
贺江谦语气狠戾,双眼却是茫然,失却了焦距,仿若迷路的幼童。
徐康策盯着贺江谦看得仔细,双眸已无战场上的血色,只是静如止水,让人窥不出丝毫情绪。一名将士凑在他耳边,说:“禀告大人,那人已经疯了,要如何处置?”
“随意。”徐康策答了,便移开目光,径自往前走去。
最后一丝残阳还悬挂在地平线之上,火烧似的晚霞被夜幕一寸寸吞噬。
徐康策独自一人,跨进议政殿的大门,殿内没有点烛台,仅有昏暗的残光从窗户透进来,可那殿中明黄色的龙椅却仍是那么耀眼,似乎只要看了一眼,就会让人一辈子挪不开目光。殿内空旷得很,徐康策一步一步向那龙椅走去,脚步的回声在殿内回荡,荒凉而寂寥。
你在哪儿,贺林平?呵,你竟如此戏耍我一番便逃了么!徐康策一入皇城,便开始寻贺林平,他已然寻遍皇城每个角落,除了这供着龙椅的议政殿。
一名女子从议政殿沉暗的角落中走出,她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六,却没有一丝天真烂漫的痕迹,头着九龙四凤冠,脸施珠翠面花,一身深青色礼服,看起来极是雍容华贵。可她手上却握着条带血的丝帕,那纯白的丝帕上沁着深色干涸的血迹,如朵朵腊梅绽在雪中。
“你是周家的独女。你是贺林平的皇后。”徐康策声音肯定,又从头到脚将那女子打量了一遍,语气中带上一丝危险的胁迫,“说,贺林平在何处。”
“我是周家的独女,却不是贺林平的皇后。”那女子答,一手紧紧攥着那带血的帕子,一手背在身后,缓缓走向徐康策,“贺林平替我传递了信物,我也答应他,替他给你传句话。”
“不用你说!”徐康策粗暴的打断女子的话,眼眸中燃起一丝疯狂,“让他自己来说。”
“他死了,怎么同你说!托梦么!”那女子没有被徐康策吓到,反而是一声嗤笑,向门边走去,“他留给了东西在龙椅上,还请你务必去看一眼。他的话我带到了。”
死了?咚咚咚的丧钟声又在徐康策脑中回响,贺林平死了?不会的!
徐康策一把钳住那女子的脖颈,瞬间,那女子便脸色涨红,呼吸急促,只是盯着徐康策的目光仍是带着嘲讽与恨意。
“他去哪儿了!”徐康策将那女子抵在大殿的金色柱子上,饿狼般死盯着她。
“他死了。因为你死的。”女子只能发出气音,仍由徐康策握着她的命门,也不挣扎抗拒,“他留给你的东西在那儿。”说完,女子抬手指着龙椅的方向,徐康策的目光追着她的手也看了过去。
徐康策松了劲道,那女子顿时萎在地上,猛烈的咳嗽起来,她勾唇看着徐康策向那皇位走去,冲着徐康策高喊一声:“你记住,他是为了你死的!”徐康策分毫不理她,只是一步一步向那龙椅走去。
徐康策一步步爬上台阶,一步步接近龙椅,方才嗜血的神色也一丝丝淡了下去。
残阳斜入,龙椅上的金箔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徐康策抬手抚上那龙椅,却是凉如寒冰,也不知高坐此位的人心中,是否也是如此冰凉。不管他人,徐康策此刻心中却是一丝凉意也无,准确的说,除了空荡荡的感觉,任何一丝一毫其他的感受都没有。
站在龙椅前,徐康策俯瞰整个议政殿,仿佛俯瞰整个天下,将千里江山纳入掌心,将万里山河踩在脚下,千万黎民对自己俯首称臣,原来就是这种感觉。父亲,贺林平,三皇子,无数人想要坐拥的,原来就是这种光景。
龙椅上有一封信,被一束枯梅枝压住。信旁是一个木雕小盒并一身龙袍,黄色的龙袍上还沾着已经凝固的深色血液。
徐康策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信封上字迹清秀,上书康策兄亲启。徐康策指盯着那信看,半晌不动,心中将那康策兄三字翻来覆去咀嚼,品出一丝苦,品出一丝恨,却也品出一丝清甜,糅杂在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徐康策终是拿了那封信,小心却又急躁的拆开,借着最后的暮光,辨认着字迹。
“康策兄敬启。”
“小盒中为兄固疾解药,一日一粒,温水服用,三日后可除顽症。”
“传位诏书已立,置于龙袍之下。望兄体恤百姓,还天下一太平盛世。”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弟林平书。”
正文结束,那写信人像是不放心一般,又添了一句“此药救命,请兄务必信我,可寻陈圣手检验,定要送服!切记切记!”字迹到了后面就显得潦草而凌乱,徐康策都能感受到那人是笔尖颤抖着写下这些的。
徐康策将那信狠狠揉成一团,扬起手臂就要扔远,可是在正真抛去时却攥紧了手掌,将那信牢牢扣在手中,他放下胳膊,又将那信展开,轻柔的抚平,盯着那字迹,神色复杂。
“你便服了那药吧。”本萎顿在地的女子走到龙椅的台阶下,仰头对徐康策说,“我亲眼见他剜了心口取血为你炼的,呵,你若是不用,他不就白死了么。你也不用去寻他尸身,全都一锅熬了药!”那女子说完,又是一声讽笑,出了大殿,也不知去往何处。
暮色散尽,议政殿内再无光线,立于龙椅之侧的徐康策全然被黑暗吞噬,徐康策呆立那处,如海边屹立千载的礁岩,一夜未动。
清晨的第一束光线照进议政殿,徐康策终是有了动作,他微微偏头,顺着那光去寻那日头,那么暖却那么远。
熙熙攘攘有人进殿,臣子虽少,却也整齐列好,趴跪下来,高呼:“吾皇万岁!”
扫了一眼列于阶下的诸人,徐康策转身坐上龙椅,眼里没有笑也没有伤。
徐康策明白,从今以后,自己就是这个国家的王者,也是一个被囚在龙椅上的孤家寡人。
大熙建国十九年,宣明帝徐集舒亡故,其侄徐康策继位。
世间皆传,徐康策毒圣上,诛皇子,杀忠臣,得异族襄助,终得篡位。
徐康策以雷霆手段重整朝纲,掌各军大权,不出三月,除却北疆三座城池为北狄所占,四方骚乱均被平定,而徐康策暴虐之名也传遍天下。
对这暴虐之名,徐康策没有丝毫反应。铁甲一般的面孔同自那日攻下皇城后就未松动一分,臣子们也习惯皇上在朝堂上长久沉默后的不容拒绝的指示;侍者也习惯了皇上久久独坐不语,只有那摩挲着腰间半块玉佩的手掌,显示着君王没有凝固成一团冰。
皇城荒废着,徐康策不去住,也不准人修缮,派着士兵重重把围着。徐康策仍是住在嘉王府中,只是现在的嘉王府已然摘了牌匾,众人只称那地方为禁城。禁城中按照原嘉王府的旧日模样,连仆从也未增未减,一切都是嘉王府的旧制,只是少了嘉王爷一人。
入秋后,京城已恢复到去年那般鼎沸之势,更因为春闱提前到冬日而越发热闹,东市依旧摩肩接踵,宝斋阁赌声不休,凌烟楼欢歌依旧,冬春交接时的那场变故似乎被众人抛到了脑后,美花楼大堂的话题换了一茬又一茬,也再无人讨论去年春日那场耐人寻味的婚事。
江湖上的友人同徐康策渐行渐远,再不复千金沽酒一群醉的场景。
陈芝和恐怕是同徐康策走得最近的江湖人,徐康策将贺林平留下的药丸交与他,陈芝和顺着药丸的成分摸清了徐康策体内的毒症,徐康策也终于了解自己身中何毒。三颗药丸服下,不出一月,徐康策的血液恢复如常人一般。
云来楼又重新开张,换了块新的匾额,城南角又热闹起来。
徐康策常乔装来此处喝茶,也仅仅独自一人,三楼雅间,窗户对着那片海棠林,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偶尔,会有一人与徐康策同坐,那必然是暗羽卫。因着徐康策手上从北静王小女儿那得到的半块玉佩,暗羽卫也尊徐康策为主。
暗羽卫不信贺林平亡故,徐康策则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自然,暗羽卫被吩咐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去打探贺林平的下落,但半年以来,音讯全无,一根发丝都未寻着。暗羽卫自责未有看护好主人,徐康策则要揪出贺林平问个清楚,双方对寻找贺林平都有着近乎痴狂般的执念。
黄泉碧落,贺林平你休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