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吾名寒绯为汝所生(1 / 1)
浩德二年,皇后诞下第一个皇女,皇帝取名为冬樱,冬日的樱花之意。
后宫院落冷清寥寥只有皇后和两个登基时封的新人,念着延绵子嗣,太后决定要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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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选了三天,都是大户人家的贵女,可淳明怎得都提不起兴趣,最后还是太后在身边帮着选了七八个,但是即便如此,数量也是过于稀薄了。
只是,他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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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明甚少翻牌子,多数都是一个人睡于宫殿,太后问起来每每都是政务繁忙的幌子,一年下来一共十一个佳丽居然还有没侍寝上的。
偶然路过延贤亭,他顿住脚步向里面望去,高大的樱树绿叶葱郁,叫人在外面侯着,他一人走进去。
到树前和从前一样抬头看看,伸手碰碰,唯一不同的是没了笑容。
“你还是这样。”
淳明收回了手,负手离开。
“明日想办法把这树移到御花园去,在这里太碍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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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从风那里听得他的话,树身未动,树影抖动。
它多想告诉他这一面它等的好像过了一生,太久了。
树的一生何其漫长?漫漫一生,短暂又悠远。
淳明,等等我好吗?
稍微等等就好了,我马上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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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那棵树还是被移到御花园了,据移树的人说,那树不仅上面大得很,地底下也是盘根交错,就像掌握了皇宫地下的命脉。
而从最开始移动到最后安好整整花了三个月。
又快到雪季了,又快到它绽放的季节。不知会不会有绯瓣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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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天,终于有人受不了这冰冷偌大的宫殿跳湖自杀了。
是个妃子。
就在樱树的面前。
它伸手去救她,没救成。
因为它的身子是虚的,它的人形还不完整。
怎能?怎能这样?
它悲伤得不能自已。
能想到淳明得知这事时的心情会是何等苦涩,它的淳明比世上的一切都要善良,所以也常常因为善良伤透了自己的心。
淳明。
拜托老天爷,别再让他遭受这样的打击了。
他装得不在乎,可是我再也承受不起。
它没法离开,没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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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明还是知道了,不可能不知道的,他到御花园中看见了已经被盖上白布的尸体。
他的眼睛好像死了似的没有任何情感宣泄,麻木地看着那些宫人向他行礼,诉说当时的情景。
他的眼中只有黑白,晃然瞧见那樱树也是没了神采,淡淡扫过说了句话。
“该怎么办便怎么办罢,朕现在不想见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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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你为帝王,它为树,蓦然回首,往时你为太子,它为树,遥望未来,届时你为黄土,它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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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后悔了,当初不应该一夜枯完所有的花瓣让他受挫。
它后悔了,不应该忍着不以恍惚的人影与他相见。
它后悔了,只因它想化出一个完整的人形日夜陪伴在他的身边。
悔,不该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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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传言,皇帝隐疾才会连妃子都跳湖,更加印证的便是子嗣凋零,再这样下去只能从萧珞,萧王爷那里过继一子来继承大业。
太后怎能甘心?自己生个儿子好不容易当上皇帝怎会把龙脉交与原安妃的血脉里?
这边施压,朝上也是人心不稳,想着赶紧添位皇子才是正路。淳明被折磨得快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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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人来杀了朕罢。”
他靠在树下,遣走了宫人,一碟清酒微有卷叶落下衬得他略有几分落魄。
是夜,黑得叫人生畏,只有他放着个灯笼烛火隐隐跳动。
“人人叫朕赶紧诞下皇子,可又有谁知朕根本不想见她们?人人叫朕治理山河,可又有谁知朕根本不想当皇帝?为何总是要逼朕做朕不喜欢的事?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今后必将如此。”
许久没有听过他发牢骚,恍若回到以前,它伸手想去抱住他,手伸到一般便停住。
它犹豫着,看他这般颓废更是痛着。踌躇了半晌收回了手,本就看不清的人形也是散去。
淳明浑然不知,依旧端着碟酒,仰头喝下,那一瞬间他凝固在这个动作上,自登基以来眼里第一次有了生机。那是潋滟自己心底湖水的颜色,那是拨动自己心弦的颜色。
四月末的一日,绯樱为了他再一次逆天而行绽放了一个晚上的红色。
红得像是女子的嫁衣。
如梦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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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明忽然有了心思走动后宫,到浩德四年,宫内已有两人有孕。
樱树却还是亦如往常,平凡而淡然地扎根在深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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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朝朝岁岁地过去,太后又开始选秀,淳明也是无可奈何,随她去了。
这年实属大喜,先前有孕的二人一个没能保住,但另一个却是给皇族添了一名男丁,是他的第一个皇子。且另招进十余名新的女子,后宫总算是有些人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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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到树下面,身后是新入宫正得宠的女子。
它的叶随风随心,不时飘下飞到湖中,他伸手摸住它的干。
“皇上,这大热天的是要现在这里乘凉吗?”
淳明没应她的话,把手放了下来回身说:“回罢。”
樱树的枝杈任风摆动,渐渐地,渐渐地看着他从自己的视线里远去。
淳明,你是否已经不需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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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明看着牌子看得心烦。
“今天朕不打算召寝。”
“可太后娘娘说了……”
“太后娘娘?朕是皇帝她是皇帝?!”
啪!地一声他拍下了桌子引来所有人的下跪和齐声的“奴才该死,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他叹了一口气起了身。
“李公公,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可是皇上已经这么晚了,您的龙体……”
“够了,别让朕发火。”
淳明压制着自己心底的洪水猛兽先一步踏出宫殿。
到了御花园又让公公在外面等着,这一次李公公不敢再说些什么说辞唯恐掉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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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树大得已经有一杈往湖的上空发展,它在这没有人的夜又是一棵树幻化人形,比起上次要强多了。
整个人蜷在粗壮的树杈上垂下手想去碰碰湖水,无奈还有些距离是没办法碰到的。
淳明站在小路前呆看着那个想要玩水的慵懒人影,那人软趴趴地躺在樱树上,一只手自然垂下晃荡,墨发与红裳一起丝丝缕缕扣人心弦。他有些忘记动弹,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位置,眼里只有它和整棵樱树。
它够不到水便不再白费力气,收回那只手扶着树让自己好坐起来,长发和衣裳混在一起,一抬眼看见淳明惊得忘记伪装愣在树上。
他走过来一路看着它。
“你是谁?”
我是谁?
它看着那张注视着自己的面孔,跃下高高的树,他被这个举动惊得立马张开怀抱去抱它,所幸,安全抱住。
它看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伸出手略带迟疑地碰了碰。
“你是第一个敢这样待朕的人。”
淳明也笑了,笑得是无奈且欣慰,却不知何来欣慰。
“淳明。”
好像做梦一样,它能够亲手碰到他,能够经由自己的口说出他的名字。
他很久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名讳一时间竟有些陌生。
“你是谁?”
他更加疑惑,它只说了两个字:“寒绯。”
寒绯,寒绯樱。
淳明想到某种可能震惊地看着怀里比自己单薄的少年,它有着清秀的脸庞,纤细的身子,无论从哪里来看都是一个少年才对。
“你……”寒绯伸手抵住他的唇让他的话戛然而止,它笑了笑,极其柔和。
“淳明,别自弃,我一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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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明是被夜风吹清醒的,后知后觉地看了看面前的樱树和自己的双手,望了望周围确实无人。
他搞不懂刚才的事,不确定是不是一场梦。
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他摸住樱树:“寒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