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独白①(1 / 1)
独白
一三年的夏天,我和他认识整整十年。
在这一年,他终于成功让自己忙碌起来。坐上自己想坐的职位,我不知道他是否为此感到满足,然而我们见面的时间确实越来越少。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应该为此发脾气,一个男人顾及事业,有一份讲的出口的工作,就好像理所应当的事情。相反,因为我总是呆在家里写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人都和我说,这样要被人家诟病,叫我现实一点。
而真正的现实是,四月份他到南非,为一批即将进口中国的矿石焦头烂额,他在南非整整呆了三个月,跨洋的微信通话都少的可怜。我从我们住的十九楼套间阳台往下望,人小的就像在地上爬行的蚂蚁,我心里充满无可名状的悲哀与各种光怪陆离的想法。我站在下面,也是一只小小的蝼蚁。
当然,我没有跳下去的意思。
七月份的十五号,我站在机场宽阔的马路对面等他。太阳明晃晃的照着大地,柏油马路上蒸腾着熟知的热气,我看见他身着西装革履,循规蹈矩的系着领带,大步穿过马路,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汗湿的头发已经全部贴在脸上,我已经可以料想他穿在里面的衬衫是怎样一种的状态。
然而没等我劝他把外套脱掉,下一秒,我就被他在别人投来的视线里抱住。
诚然我们在一起很久,但那一刻我恍惚又茫然。我仍下意识的回抱住他,他抓在背后的手蹭着我廉价的T-恤,最后压在我脖子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安心下来。
好多年前,我和他在大学宿舍睡上下铺。一天有24个小时,睡眠占去了很大一部分时间。在这个相对静止的时间里,上下铺应该是空间距离里最近的两个人。然而即使如此四年如一的入睡方式,我仍然贪婪的觉得不够。
少年时候的光阴如手掌细沙,用力捏紧也终究流淌干净,剩下满手硌得生疼的印记。我与他遇见的不算太迟,过程也不算曲折,生活如故事,但生活的确不如故事。人间万象,我只能偷瞄到它的一隅,我写下来的到时候,它可能落地生根,但保不准就不会开花结果。
人终究不能像泥巴,两个小人揉成一团,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骨肉不分离,永远在一起。
那天我最后一个到大学宿舍。
我从遥远的北方小城来,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背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包,我看着同个寝室的三个大男人,空调坏了,全员赤膊上阵,我只好冲他们尴尬的笑了笑,扯了扯身上汗湿的衣服。
他们正在各自收拾物件,桌上还有一只啃了一半的鸡屁股,散落地上的是凤爪骨头等,那样子惨不忍睹,我简直以为自己到了车祸现场。
我一眼就看到他,他睡在靠里面的下铺,懒懒的抓着自己的一件白色衬衫,看到我进来,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我并不是故意要看他的。
这话讲起来好像有些奇怪,但我的确不是因为他长得帅看他的。
准确来说,比起他长得不错,我印象更深刻的是,他像是被龙卷风席卷过的菜摊子似的床。无论什么,衣服裤子也好,装在袋子里的零食水果也好,全部摊开放在床上,凉席是卷着的,连被子都是掖错角的。
用宿舍阿姨的话来说,这么清秀个人,怎么搞的像是个讨饭佬窝里出来的。
事实证明在大学之前我真的是一个没有任何生活阅历的人。后来我才知道,这等脏、乱、差在大学的男生宿舍里是常见的。我之前在老家什么都整整齐齐摆放,把生活环境弄的仔仔细细是一种生活态度;别人随随便便,在自己的地盘里为所欲为,不扫小屋,那也是一种生活态度。
我硬着头皮问他,能不能和我换一个床。
我从小就睡不惯上铺,好像离了地面太远就不踏实。我妈妈总是嘲笑我矫情,说我不要爬二楼算了。以至于后来,我和他贷款买了离地十九层的套间,我自己都认为极度不可思议。要让读大学那会的我知道,可能当场就要吓晕过去。
和他在一起之前我严重恐高,倒是后来,我们坐过摩天轮,试过滑翔伞,我也许真的被一个人在身边的安全感治愈,渐渐地连恐高都不治而愈。
“可以么”
他就躺倒在床上,把双手垫在脑后面,半眯着眼睛,有些长的头发洒落在额前,遮住了面孔:“什么”
“和你换下铺。”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慢悠悠地坐了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他微微驼背,拿手揉了揉眼睛,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
过了一会,他才转过来看我。
他看我在地上摊开来的行李箱,里面我把每一件衣服都折得方方正正的。他就这么看了几秒钟,突然“嘿嘿”地对我笑了一声,那笑容有点痞子样子,还带着几分狡猾,然而他长了邻家大哥哥的脸,说不出的怪异。我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长得很是好看,一下子不由呆了。
他一把将额前的头发撩上去,露出清晰深邃的眉目。
流光溢彩。
“可以啊,”他笑着点了点头:“那你顺便帮我把床收拾了。”
这个死不要脸的。
我帮他收拾了狗窝,叠好他的睡衣与内裤,顺便把自己安置到了下铺。
这段时间里,他出门逛了学校。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过长的头发给剪了,他好看的眼睛瞪得很大,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床。
很久以后的某天,我自然而然的明白,我们两个口中的“收拾”,其实并不是同种状态。
闲来无事的日子里,我们一个寝室四个人,与旷课和电脑、篮球紧密相联,与图书馆和教室几乎绝缘。几个人泡在一起的日子过的还算关系融洽,大家很好相处,我第一个学期就开始增肥,着也直接绝了我妈过来看看的念头。寝室长戏称我们四个为“合伙人”,所谓“合伙人”,意思就是合着还能凑活在一起的人。
我妈妈以前一直担心我不能和男孩子好好相处,因为从小我就和女孩子关系密切。有一次幼儿班里我提着下摆臃肿的短裤学女孩子的样子摆了个pose,我妈就直觉我的不对劲。
所以我和我妈说,我好像喜欢同性的时候,她和爸爸,好像也没特别惊讶。
她和我说,要保护好自己。
就和我隔壁邻居姐姐出远门的时候,阿姨和她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跟陌生人走,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是一模一样的语气。
我没有把自己的密不透风的裹住,然而对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室友,我也不敢把这话讲明白。有时候人可能并非恶意,只是接受不了,并不想任何人过的不舒服,我自己护着这个秘密。
大学里仍和我在网上频繁联系的是几个性格豪放的“姐们”,说好听一点,她们是一群对男人与男人之事极度宽容的人,说白了,就是“腐女”这种神奇的生物。刚开始高中时候有女孩子的相问的时候,我总是遮遮掩掩,后来发现,这群人除了YY,人畜无害,也就慢慢变成了朋友。
我的生活总的来说多姿多彩,遇到他之前也有女孩子和我告白,只可惜,我的初恋永恒的献给了我的右手,献给了无数个星光灿烂的夜晚。
我一朝醉酒,误入歧途,在高中的时候开始扒一些文风精良的耽美小说。世间万物自有其魅力和存在的道理,最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抵触,认为女性写这种东西不正不常,看到后来,看进去了也是看进去了,觉得一些写的也是相当。从此一发不可收,最后竟然沦落到能和资深腐女畅聊小说的程度。
我的“姐们”也十分阔绰,凡事遇到好的印刷本,总是第一个想到我。有人不嫌钱少,我就不嫌书多,三天两头抱着一本邮来的书看的走火入魔,短短的半个学期,手头的书就塞满了我那个带锁的柜子,到后来不得不堆到最高的柜子顶。
所谓做贼心虚,兄弟几个窝在一起看毛片都是有的,我却只能躲躲藏藏,掖着猫着。
秋老虎过了之后,天气就一下子凉了下来。南方不比北方,温度上是零上,但体感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南方的冷是湿冷,混杂着水汽,潮湿又刺骨。屋内没有暖气,空调还没有到开的时候,出门已经要穿的厚实,一件两件往身上套。
他家里老人早就把整套的被褥寄到学校里来,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他兴致缺缺,自己还用着凉席,盖着夏天用的单被,把被子放在邮寄处放的简直要发霉。
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换。
说人懒,那是懒,懒到他这个份上也是一种境界。他有一次请我一起吃麻辣烫回来,路过邮寄处,便指示我帮他把被子换了。
人都混的差不多熟了,我自然没再让自己憋屈。
管他有没有请我吃麻辣烫,摇头就拒绝了他,死不要脸的,要换自己换。
没想他还真的把请我吃麻辣烫当了回事,眼神投过来都是我忘恩负义似的:“刚才谁请的麻辣烫,不就换床被子么。”
我简直被他的蛮不讲理气笑了:“不就换床被子怎么不自己换啊。再说吃饭谁让你请啊,又不是吃不起。”
我想过两天气温再降,这家伙打死也要自己整理一回狗窝,于是便等着看好戏:“这年头钟点工多少钱一小时,要不你按那价请我,我一定给你收拾了。”
他还真没再让我给他整理狗窝,只是无所谓一样的挑了挑眉头,露出一副‘不换就不换’的臭脸,我没再理他,回头就窝回了自己温暖的被窝。
气温的确如我所料的像股市一样往下走,然而我亲爱的上铺却没有如我所料的自己去整理他的狗窝。他仍旧垫着他的凉席,盖着薄薄的被子,这种天气晚上已经相当难熬。我有时候看着他蜷着身子起床,都要担心他明天会不会冻死。
冬日的阳光日渐萧条的映照在床板上,随着太阳高度角的变化,投射下一日比一日长的影子。没有柔软的席梦思,只有床板下的两个篮球,时光恣意如流水一天天溜走,他也不催我,就像摆明了我不敢把他冻死在床板上似的。
然而我真的不敢。
好几次我都差点破功,最后忍无可忍,还是破了功。某天我睡下的时候,默默决定再冻他一晚上。
那天半夜里我睡的迷迷糊糊,他大概是被冻醒了,我听到上铺的床板响了两声。这些画面我都没有看到,但是他的确手脚冰凉的爬到下床来,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床前。他就像一只没法恒温的大猫,找到暖和的地方就钻,把冰凉冰凉的手脚伸进我的被窝里。
床板发出“嘎吱”一声,身边的床板一陷,我正睡得半醒,不自觉的翻了一个身,抬手一摸,便摸到冰凉的一块皮肤。
但是睡眠中的我其实并没有意识到手里摸到的东西是什么,我就在迷糊和清醒里挣扎了一回,我自己平时就贪睡,经常是寝室里最后起床的那个,半夜更不容易叫醒。我只是缩回了手,紧了紧自己的被子。
没想那冰凉冰凉的东西也跟了进来,他将一双冰冷的手靠过来,掀开我腰际的睡衣,毫不客气的贴着我腹部的那一块肉摸了上来。
他的手冰的可以,我登时就觉得贴上来的是一根夏日里解暑的冰棍,我一个激灵,睁眼就发现这人在我床上,还和我在黑暗中那一点光线里大眼瞪着小眼,他面部的放大特写就整一个出现在我的视网膜里。那一下真的惊悚又崩溃,饶是又钢铁般的神经,我也差点尖叫起来。我下意识的想翻身坐起来,却被他凶狠的拖回了原位,头在床板上猛磕了一下,疼的我发蒙。他又趁着我晃神,再用力的把我往墙角挤了挤。真的是退无可退,他才满意。
我们两个体积都算大的男人就这么并排躺在狭小的宿舍床上。
我那一瞬间脑子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冒了上来,最多的词汇就是□□和色狼。
借着窗外照进来那点亮光,我看清了那张脸。还是和之前一样好看,他没有我想象中那种有备而来,就是整你的感觉,反而和平常一样懒懒散散,就像写着“这只不过是上铺蹭一下下铺的床而已”。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也熠熠生辉,就这么只是看我,只是看我。我立马感觉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再没心情平静的感受“良人在我床上”的惊悚。
这还不算完,他看见我在看他。突然一下子伸手把我环了个更紧,这下我们真的“肌肤相亲”了。他的脚背贴在我的脚心,我们两就膝盖顶着膝盖,胯骨蹭着胯骨,他冰冷的面部就紧紧磨在我的脸上,更要命的是,他把整个胸都靠过来,嫌隔着睡衣不够暖和,就把我的衣服整个掀上去,把我像一个取暖袋一样紧紧的裹住。
我简直要哭,他少年的荷尔蒙就喷在我的脖子上,火热的一片,我觉得我的脖子后面一块皮肤要烧熟。我还没忘记自己是个基佬,更没忘记自己□□的家伙缺乏锻炼。
我们两就这么在黑暗里抱着,那姿势觉得不联想点什么都难。室内还有另外两个人,我根本是痴呆的状态,有那么一两分钟都没反应过来。
我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让他走开。:“你怎么……”
他把一根食指放在嘴唇上比了比,示意我室友们都睡熟了,让我轻一点。
我真的吓得不轻,身体又僵硬到不行,半天才勉强压低控制住了自己的声带:“你怎么跑到我的床上来了……”
其实我这个算是明知故问,我都可以想象他会回答些什么,因此我更加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你床上暖和,”他果然动也不动的赖在我的身上,头脑清醒后,他身上的那股沐浴乳的味道源源不断的钻入我的鼻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逗我,还是压根就看出、知道了什么,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就贴在我的耳廓上:“我床上的被子太薄了。”
还好他就说了十几个字,就那么十几个字我就要被逼疯,那些热气全部挤在我的耳朵里,震得我整个脑子都热起来。我只好拼命的把脑袋往后退,用力的抵住墙:“不是让你自己换么……”
他一如之前每一次那样理直气壮:“还不是你不给我换。”
我哭笑不得,脑子里想揍他,看着他的脸又觉得不行。这个臭不要脸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平时日子叫他整理个窝,感觉就是要他命一样,你不帮他整理,他还苦大仇深的看着你,还是你的错了。除了长了一副好皮相用来养眼,这个人就好像是上帝派来摧残我的,喜欢找我的麻烦,整个寝室的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难道我长得比较好欺负么
我一时没说话,结果他也不说话了。
他搂着我动了动,而我一动不敢动。他蹭着枕头,又调整了一下我们两个之间的位置,还是很近,但比刚才好一些,他似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用手在我的肚皮上拍了一下,便合上了眼睛。
他大概真的睡着了,外面的月亮很亮,但我不敢抬手看看现在几点了。他安静下来的样子让我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尽管他必须不是洪水猛兽,然而我的那种感觉就是灾难片里,入侵地球的外星人终于都死翘翘了的片尾。
这大概就是我这么几十年以来最惊吓的夜晚了。
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摸了摸床边。我抓了个空。人走席凉,这是我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词。
之后我就爬起来,看见他在上铺裹着他的薄薄的被子,缩成一团,睡的可香。
那个深冬的早晨,室友都没起来,我自己一个人默默坐在下铺的床沿,意识到自己的脑子可能有点毛病。
这件事情我必须得认输,隔天(也可能是当天)早上,我任劳任怨的帮他换上了厚实的被子,他在一边玩电脑,电脑里枪击和爆头的声音不绝于耳,他鼠标狂点,按的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阵响。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充满了让你难以接受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