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然而(1 / 1)
那些在脑中预先演练过无数次的剧情,无论是悲是喜,总会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悄然上演。
的确是这样的。
比如方柠想过无数次杜澜跟自己提分手的情景,可能是某一日打来的电话,可能是在再平常不过的一餐饭的闲谈中,甚至可能他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可这些都没有发生。
杜澜从方柠身上爬起来,低声喘了口气,然后缓缓躺倒在一旁,一只手撑着头,温柔地望着方柠汗涔涔的脸和胸口,像是在回味刚刚那份酣畅。
方柠习惯性地拉过薄被盖住身体,眼神有些失焦地注视着天花板,直到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
接着,他听到杜澜说:“千芒的预产期快到了。”
“嗯,然后呢?”
方柠不假思索道,一边伸手拿过床头的烟盒和打火机,懒洋洋地抽出一支烟。
“柠柠。我想我们是时候结束这种关系了。”
终于还是……来了吗?
方柠愣了愣,别过头,打火机的开关拨几次才点着了火。
怎么说呢。方柠可是看着杜澜跟这个叫夏千芒的女人从恋爱到结婚到肚子一天天变大的,他当然知道,在媒体一路曝光的这场富豪公子女明星风光浪漫的场面背后,是杜澜和自己一如既往的私会。
没错,就是一如既往。方柠一直毫无罪恶感地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同样近乎偏执地认为感情是分先来后到的。
十二年前,在杜澜离家求学的前一个晚上,方柠终于开始相信自己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感情,不只是简单的依赖和仰慕。他为离别伤怀,对着杜澜整齐的房间苦苦思念,而接到他的电话时的欣喜若狂又仿佛足够填补他所有望眼欲穿的寂寞。
有时,他也会从中跳出来,假装老成地安慰自己,这些不过是青春期不切实际的幻想。过了就会好。
而几年后轮到他离开的时候,幻想并未消失,反而被他在不知不觉中付诸了现实。
那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开杜澜卧室的门,认真地对他表白,得到的回应不出所料是来自兄长的关爱和安慰。
对于方柠一直以来的依赖和仰慕,杜澜自然是心知肚明的,那些所谓的重组家庭的子女和谐问题,从来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过。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弟弟忽然绷起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杜澜,我喜欢你。是想跟你一起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很多年后杜澜再回忆起这句话的时候,心都还是砰砰跳的。
更不用说在他张口结舌地拒绝之后,看到方柠像是早有准备地脱下了身上唯一一件睡袍时的震惊。
少年时代的方柠还是那种单薄的瘦,皮肤白得令女生都嫉妒,再配上那张秀气又没什么表情的脸,经常能招来些早熟的女生吵着要一起回家写作业。是啊,十几岁的少女总喜欢这种不爱搭理人装酷的款。只有杜澜知道,方柠只是不爱笑而已。
“我只想表明我的心意,你不必现在回答我。”
那张不爱笑的薄唇这么说着,杜澜恍惚以为不成熟地自说自话那个人是自己。
他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是怎么从椅子里站起来,又从地上捡起方柠的睡袍批回他身上的了,只记得自己假正经地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什么不要乱想,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之类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敢看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然而所有的矜持和推脱都在方柠高中毕业的夏天轰然崩塌,那个闷热潮湿的夜晚过后,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再单纯。尽管在家里上上下下的人看来,他们依然是亲密得令人羡慕的兄弟。
在方柠心里,杜澜只是他的情人。那一半的血缘关系还不足以令他产生什么道德上的罪恶感。有时他也会意识到自己是否被宠爱得太过糟糕,只因为杜澜总是甘愿替他受过,又处处让着自己,自己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左右他的人生了吗?
淡淡的烟雾里,方柠看着这个男人,他想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人,面对目标总是一往无前,小到工作上的困境,大到婚姻大事……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要什么,他的人生早已被规划得只需按部就班地施工了。被谁左右吗?不太可能。
连爸爸都喜欢他多自己几分呢。
杜澜想要的很多,他想要的也总能实现。而方柠想要的,只是杜澜。
“为什么现在’是时候’?”方柠望向他,平静地吐出烟雾。
“因为……我顿悟了件事。”杜澜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视线,又酝酿许久,才苦笑道,“我要当爸爸了。”
方柠放声大笑了起来,连烟灰都被抖掉在被子上了。
杜澜不解地看着他的笑脸——他想主要是不太习惯——他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很蠢,可也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
方柠笑得眼泪快要出来了,他夸张地捂着肚子,一边摇着头,一边从笑声中带出一句话:“怎么……你追她的时候没想过这事吗……”
说完又笑得前仰后合了起来。
杜澜的吃惊程度不亚于当年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
“……柠柠,你别这样。”
“这个问题上我是迟钝了些……不过我想还不晚……”
“我们之间……本来就是,错的,这你也是知道的不是吗?”
“柠柠别笑了……好吗?”
忍无可忍的杜澜伸手捉住方柠的手腕,不料力道大了一些,一把将他拉到跟前。他万没想到的是,眼前这张放大的精致脸孔,竟已是泪流满面。
杜澜又一次受到了惊吓。从小到大,他都没这么近距离看方柠哭过。他仍记得爸爸书房里传来的训斥声夹着几声隐忍的啜泣,还有方柠独自在房间里时的呜咽声,当他走出房间,即使红着眼也总是面无表情的。
可现在……
方柠甩开他,用手臂狠狠地擦着眼泪,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
尽管抽鼻子的声音瞬间就出卖了他最后一点尊严。
“柠柠……”
杜澜才手忙脚乱地抓过抽纸递到他跟前,看着他狼狈地把脸上收拾干净,忽然隐隐感到一丝心痛。
他想不通心痛缘何而来——并不是多年深埋的罪恶感开始作祟,好像也不是眼看着自己造成的伤害比预想得还要惨烈。
也许,是他对方柠付出的爱也比预想得要深吧。
“没事了,杜澜。”
方柠的声音还在颤抖。他紧紧攥着一大团纸巾,仿佛能从中获得什么力量一样。而另一只手上夹着烟快将燃尽。
火光吞噬着黄褐色的烟草,辉煌后的那一秒,就已变成惨淡的灰烬。
“你走吧。我想睡会。”他流连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避开了视线,“叫白嫂不要进来打扰。”
方柠按灭烟头,草草收拾了一下身前的狼藉,翻个身,背对着杜澜钻进了被子里。他闭起眼睛,静静听着杜澜下床,穿衣,一声叹息后离开了他的房间。
连句道别都欠奉吗?
最令方柠难过的是,是杜澜那句“我们之间本来就是错的”。
本来就是错的。
错的。
那般斩钉截铁的声音,在方柠耳边久久挥之不去。
十年,他为这份只属于他们的感情患得患失,一事无成。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只甘心做众人眼中不学无术的弟弟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哥哥的陪衬,做爸爸口中从来都是一带而过的那个儿子。
可都是错的。
他完全能说服自己欣然接受今天的残酷现状,甚至连在内心将自己的牺牲与付出表彰一番的心情都没有。
与其自怜自艾,还不如承认自己活该。
如果都是错的,作再多辩解都只会徒增自我厌恶而已。
就像一直在极夜里默默伫立的雪人,忽然发现,夏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