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四十六.秋天的拨霞供(1 / 1)
承观九年,中秋。
长安蓝桥居。
月上柳梢头,好像个月饼。
晚间风凉,一家人团聚,适合吃拨霞供。
林洪《山家清供》写:“师云:山间只用薄批,酒酱、椒料活之。以风炉安桌上,用水半铫,候汤响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意各以汁供。”林洪还根据当时“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的美景,为这种吃法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拨霞供” 。
其实就是在桌上放一个风炉,烧一锅汤,然后大家各自夹食物进去涮,每个人身前都有一个佐料碗。这个和后世的火锅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桌上除了必不可少的月饼,蓝桥居的名酒蓝桥春雪,还有皂儿膏、瓜萎煎、鲍螺裹蜜、糖丝钱、泽州饧、蜜麻酥炒团、澄沙团子、十般糖、甘露饼、玉屑膏等各色点心。
但是连最爱吃甜食的阿梨都没心情动箸,曲逍曲遥两个男孩儿低着头一声不吭,君昕眼圈儿有些红,险些掉下泪来。
一见他如此,孩子们顿时也热泪盈眶。
君熙忙拍拍一左一右双生子的肩,宽慰道:“何必做这小女儿态,昕儿只是去游学,又不是不回来了!”
长辈们各自劝了几句,孩子们才好些,只是不免心中感伤——君昕明日就将启程,随神医云思游学。
两个月前,行踪飘渺的云思回到长安,立刻被请到崇文管教授医药知识,其他少年们虽也认真听,但远不及君昕痴迷。
君昕好医,其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阿梨看史书的时候,他在看医书;阿梨练习骑射的时候,他辨认药草;阿梨呆在军营观练兵的时候,他泡在太医署看配药;
阿梨对着沙盘侃侃而谈的时候,他对国策军政一窍不通,听都听不懂,却能把《神农百草经》《黄帝内经》背得滚瓜烂熟……
如果君昕不是君昭唯一的弟弟,皇家嫡系无人的话,早就让他一心学医了。
天意弄人。
他性子温吞,学什么都慢,几乎所有正课在崇文管二十余子弟中都是“吊车尾”,老师们都委婉地对君昭提过很多次他的“迟钝”了——就差没直接说他“愚不可及”了。
偏对学医情有独钟,也只对医术开窍。正巧云思授课,简直如鱼得水,愈发不可收拾,三天两头地跑去请教问题。
而过完中秋,神医就将继续云游,悬壶救世,琼玖再三挽留也留不住,君昕自然很想随他去。
君昭沉吟片刻,终是答应了,琼玖也没有否决——瘦小的孩子郑重地跪坐在前,俯身以额触地,久久没有起身,稚嫩的同音却满是执着的坚定,“求兄长,嫂嫂,成全。”
虽此时的孩子早熟,皇家的尤其如此,但君昕也不过九岁……此去地久天长,山迢水远,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然,他们又怎么舍得不成全?他平时第一次,如此恳切,这般真心,想要去做一件事。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再是不舍,也会离别。
玉蟾移中天。
双生子一步三回头地和父母回去,君昭琼玖带着两个,在夜市中漫步。
自三年前大雍不禁夜之后,长安夜市之繁荣不逊于白日。可孩子们闷闷不乐,再也没有往日的兴致。
回到蓬莱殿,君昕回了自己的殿,阿梨却迟迟不动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琼玖拉着她坐下,柔声道:“今日怎么了?”
阿梨低头犹豫了一会,小声道:“阿爷,阿娘,女子……可以为帝吗?”
两人一怔,对视一眼,君昭微微凝眉:“华夏史上从无女子为帝。”
琼玖道:“怎地突然问起这个?”
阿梨轻轻眨眨眼睛:“翻史书时忽然想到的。”
怎么可能是忽然想到的?这种问题,她应该思量很久了吧?
女子为帝……呵,这个问题,他们也思量很久了。毕竟君昕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太软太面了,他们又只有一个孩子。
百官们不着急,因为君昭还年轻的很,他们毫不担心。
可是君昭知道,他不会再有子嗣了,琼玖更知道君昭的寿命,他们不可能不早早地思考这个这个问题。
可阿梨八岁的小女孩,她为什么会思考这种“离经叛道”的问题?
“阿梨。”琼玖心念急转,面沉如水,“你是不是知道了,你父亲的寿命?”
阿梨瞪大眼睛,君昭也侧首看她。
看来是真的了。琼玖追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女孩儿抿抿唇,“一直都知道。”
“一直?”琼玖愕然,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突然觉得有些陌生的女儿,叹道,“阿娘还真是小瞧你了。”
难怪她那么黏君昭。
阿梨的记忆还真是早啊,生而知之么?她极小的时候,琼玖以为她不记事,和凌麒瑾瑜传信都不避着她,大约那时让她知道了吧。
她凝视着君昭的眼,慢慢地把瞒了多年的秘密告诉他。
语毕,母女俩的目光都投注在他面上,等他的反应。
君昭初时震惊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神色甚至有些悲哀的温柔,“对不起。”他即将离她们而去。
“不是你的错……不必担心。你活着,我活着;你死了,我还会活着。”琼玖只是看着他,淡淡道出这冷静得几乎冷酷的话语。
君昭却握紧了她的手,眸中沉淀着同她相似的痛楚,谁也没有说话。
阿梨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寂静,“阿爷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是如此自信坚定,固执地不让眼泪落下来。
“你方才问,女子可否为帝。”君昭正色,“华夏无,番邦却有;史上无,日后却未必。”
阿梨怔住,琼玖严肃地接口:“日后,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她望着父母,握紧双手,只是点头。
翌日,君昭带君钰上朝听政,朝野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