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此行莫恨天涯远（1 / 1）

一个月的期限已到，这天，乌云遮蔽了天空，太阳隐没于云层，李晛率文官李仲谔，武官嵬名令公等出降。道路两旁满是哀伤哭泣的百姓，悲戚之声笼罩全城。这条通往城外的路并不长，但此时一路行来，却像走了一世那样漫长。

没有离开的百姓几乎倾城而出，来到这条通往城门的御道上。此刻，他们看着羲和一行人经过，纷纷掩面而泣。

“陛下——陛下啊……”

“陛下，不要去啊……”

“陛下……”

羲和停住脚步，环顾百姓，目色苍凉。良久，他开口道：“诸位，”人们听他说话，都停止了哀泣静静聆听。

“诸位，我登位一载，未能匡扶国难，心下惭然。今日此行，乃深思后之决断，诸位莫要难过。从今以后，大夏宗稷不复，我不再是大夏之主，然尔等仍皆为党项之民。无论各位寓居何处，朕心盼各位从此安居乐业、免于漂泊流离。”

话音既落，两旁民众纷纷跪倒，复泣不止。羲和掩住眼中迷蒙的雾气，望向天空。乌云蔽日，天光惨淡。九重云幕之上，阳光会依旧耀目，终有一日，太阳会重新凌于碧空，涤荡一切尘埃。

蒙军将领早已在城外等候。

李晛着人奉上玉玺典籍，将领神色傲慢地接过。那一刻，李晛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离开中兴府时，李晛也回望了一眼，曾经繁荣安宁的中兴府如今满目疮痍。天边雷声阵阵，好似党项人悲愤的呐喊，一个曾经辉煌万千的古老民族的心在滴血。

寂寥冷清的宫殿中，西壁洛珈独自静坐在妆台前。李晛出降，宫中众人走的走、散的散，宫室寥落，少有人烟。

风从窗子打开的风中吹进来，发出呜咽的悲鸣。纱幔拂动，珠帘相撞，格外寂寞，格外凄凉。

她细细画好妆容，对镜端详，脂粉掩饰不住她苍白的面色，与艳红的朱唇胭脂形成鲜明的对比。金凤华胜在发髻上闪着光曜，凤口衔着的珍珠流苏轻轻摇晃，并金钗十二行，一身的奢华贵气不可胜言，她腰挂白玉双佩、玉绶环，身着朱红色袆衣，同色蔽膝，铺霞流光，美艳不可方物，就像她初初见他那次一样。

她知道，李晛最后封她为皇后，不过诛心，枉然担了虚名。她看似得到了一切，实际上却一无所有。她的一生就是这样，妄想去得到不属于她的东西，就算她得不到，也不希望别人得到。算来，承曜是她唯一真实的拥有，也是因她而毁灭，他本不该被她带到这世界上来。受命来到中兴府时，她只是一个倔强而冷傲的女子，电光火石的一瞥，好似把她破碎的心灵重新拼接，她的不顾一切、飞蛾扑火皆由此而起。可是落花飘零，归依流水，到头来，不过流水落花两无情。

取出一把装饰着红蓝宝石和玉片的匕首，握在手里。她端详片刻，拔出匕首，寒光闪过，在手腕上一抹，鲜血从皓腕上汩汩流出，沿着苍白的素手，一滴一滴流到艳红的衣裙上。看着流出的殷红，她却露出凄凉的笑。仿佛已感觉不到疼痛，更漏迢递声渐不闻，风吹动她衣间装饰的翠羽，翠羽摇动，无声无息。

随蒙军走了很久，如此真实地一步步踏过曾经属于自己的山川草木，枯藤老树昏鸦，九曲黄河绕天涯。这天，在一个地方驻扎了下来，听说铁木真死去的消息，这个征战一生，横扫四方的人，终是在对夏作战中魂归长生天。

李晛独自坐在囚帐中，只能看见帐顶露出的一片蓝天，天光浩然，云影飘浮。曾经他是多么渴望自由地驰骋于天地之间，但此生注定与那样的生活无缘。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又来到了那个烟水迷茫的古渡，这次四下却空无一人，雾失楼台，不辨方向，所见不过近处芦苇摇动，所闻不过远方子规悲鸣“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复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悠悠传来：“萨里川，萨里川……”空谷传响，哀转久绝，一声声，回荡在空旷中。

他只觉遍体生寒，猛然惊醒，却见帐中立着一人，虽穿着蒙军服饰，仔细一看，却是云冽。他一惊，压低声音问云冽：“你怎么在这？”

“放心，她没事了，我来接你走。时乖运蹇不是你的错，你给不了你的子民国泰民昌，至少你可以给她地老天荒。”云冽郑重地说。

“不必了，我走不了的，漪兰就拜托你了。”他边说着便扬手止住了云列张口欲说的话，从怀中取出那块云纹碧紫石交给他，“它跟随了我多年，今后便交予你保管。”

云冽盯了半晌，看见羲和庄重的神色，方才犹犹豫豫接过，刚想说什么，李晛先开口道：“你恨过我吗？我曾经拥有的东西原本都是该属于你的。”

他摇摇头：“怎么会恨呢，你也替我承受了本该由我承受的一切，你让我知道，我在这世间并不是孤身一人。”

羲和微微一笑，目光却怆然：“哥哥，我第一次这么叫你，也是最后一次了，来世，我们再好好做一回兄弟吧。”

未待云冽接话，听闻帐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蒙军将领并察罕进入帐中，李晛见状马上一改神情冲云冽吼道：“说了朕不吃这些东西，滚！”说着把云冽推到门口，云冽只得低着头出帐去了，察罕把一切看在眼里。

蒙军将领用鼻音“哼”了一声，轻蔑地说：“都这般田地了还摆什么皇帝架子。”

李晛抬眼看了他一眼，感受到周身戾气，然面不改色：“这是什么地方？”

“萨里川。”那人冷冷挤出三字。

李晛忽然感到一丝释然，嘴角隐约一抹笑意。就是这里了，他知道，这里便是终结，这一生的劫，这一世的爱，都结束了。他一生所经历的，那些喜、怒、哀、乐，那些失望与希望，那些爱与被爱，那些紧握与放手，那些忝列王族与位登九五，那些求之不得与得偿所愿，那些怨憎会与爱别离，都将在此时此地，彻底终结。浮生若梦，雁过无痕。

他从容起身，掸落浮尘，整理过衣冠，昂首立着。虽一身落魄，却难掩疏朗风华、高洁贵气，好像他并不是一个失意的凡间帝王，而是陨落凡尘的神祗。

蒙将抽出马刀，握在手中，走近一步。凝了凝神，握紧刀柄，扬手一挥。刀光闪过，李晛身前陡然一片鲜红，殷红的血顺着刀刃慢慢流下来，他缓缓向后倒去，倒在血泊中。

意识涣散前的最后一刻，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兵荒马乱，烽火连天的昏暗中，漪兰一身白裙，清雅如兰，立于湖畔，回眸向他望来，波光潋滟，惊鸿照影。

他阖上双眸，这是他的归依，他的涅磐，他的永生，那些功过是非，就此还给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