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黄埃散漫风萧索（1 / 1）
“城外对中兴府的围困封锁愈加严密，如今进出已经很困难了。”云冽低沉地说。
羲和背对着云冽查看地图，三月沙州失守，自此京外城池尽失，整个大夏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中兴府。援兵四绝，补给短缺，所谓山穷水尽也不过如此罢。
“成吉思汗有何动向？”他转身问云冽。
“据报由于暑热，成吉思汗自龙德州避暑于六盘山。”
云冽话音刚落，有侍卫通禀：“陛下，蒙古主遣使求见。”
羲和凌然问道：“是谁？”
“御帐前首千户察罕。”
羲和轻轻自语：“是他。”前甘州守将曲也怯律之子，察罕。他转头对云冽说：“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他的语气看似轻松，但云冽却感知出浓重的悲哀。
“请。”
不多时，察罕入殿，剑眉星目，肤色偏深，器宇不凡。他先行了蒙古礼节，后又行了夏国礼节。礼毕后，垂手立于御阶下，目色平和地望着他。
“赐座。”
“察罕千户，此次归乡，作何感想？”羲和轻描淡写地问。
“满目荒芜，非吾所愿见。”
“上次甘州劝降，累得汝父为自己人所杀，奈何此番又至？”
察罕沉默片刻，对他说：“陛下，若此时降蒙，可保百姓无虞；如勉力抵抗，恐惹屠城之祸。”
“先太子德任同我说过，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陛下，很久以前我也曾认为事实皆泾渭分明，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实则不然。我入仕蒙古，毕竟保全了甘州百姓。宁死不降，气节天地可鉴，若此举使得党项灭族，孰轻孰重？”
“你回去吧，朕自会在此等候蒙古铁骑。云冽，送客。”
云冽走到察罕近前，扬手指向门外，同他说：“多说无益，察罕千户，请回吧。”
察罕无言，起身再次向羲和行礼，轻声说：“陛下还是再考虑一下吧。”话毕转身走出大殿。
走出殿门，送出察罕，云冽刚想转身回殿，听察罕问他：“云大人，你有妻儿吗？”
他便是一怔，只冷冷地说：“没有。”
“那总归是有在乎的人吧，陛下也一样，为了她们着想，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了。我虽仕于蒙古，但我从没忘记我是党项人。”
云冽并没有答话，片刻之后只说了句：“恕不远送。”复进了大殿。察罕抬头看了看天空，湛蓝纯净，万里无云，但是他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云冽回到殿中，见羲和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宽广的蓝天，听到他的脚步声，羲和转头问：“他走了？”
“是。”
羲和沉默着，正当云冽以为他没有什么吩咐，想要告退时，羲和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轻轻地同他说：“终是要来了。”
他一滞，转身看向他，羲和将目光投到他这边，怀着一丝深切的萧然悲哀审视着他。看着那双同他相似的乌黑的眼眸，不知为何，他心底忽然重重跳了一拍。
漪兰独自在紫宸殿中下棋，大殿显得很空旷，风吹动淡紫色的帷幔。她一人执黑白子，独自在棋盘上杀伐征战，指点江山。
下到一半，手执一枚白子默默思忖的时候，一人拾起落在地上的一枚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上，落子发出一声悦耳的声响。
她着目望去，羲和不知何时进入了大殿，此刻站在她身边。
“陛下。”
他取出之前她手抄的佛经放在旁边案上，转身说：“最近事忙，一直没有机会去寺里礼佛还愿，左右你无他事，代我去一趟承天寺吧。本就是你抄的，你去也很合适。”
她看了看那卷佛经，点了点头：“好。”
看看厮杀正酣的棋盘，他说：“不如你我来下完这盘棋。”
“陛下请。”
羲和敛袍坐在对面，执起黑子，已下了一半的棋顿时有了新的气象。
“明日枢密使会护送你前去。”仿若说者无心，闻者无意，对面的漪兰只是点了点头。
“我记得我们上次对弈并未分出胜负。”
“那这一次，你是想胜，还是想败？”漪兰回道。
“你太高估我了，虽然我贵为天子，但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一人可以决定的。”
黑子渐渐落了下风，羲和神色并无半分改变，这本是他早已笃定的事，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平静地接受。
“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还会选择我吗？”羲和忽然问她。
她的手滞了一下，指尖棋子险些掉落。定了定神，她说：“我希望能遇见你，但我不会再选择你。”
出乎意料，他微微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出一句令人惊心的话：“那还是不要遇见了。”漪兰却也笑了笑，含着一丝凄恻的况味。
羲和心不在焉，一边下着棋，心中却波浪滔天。人们总祈求来世，可来世是那样不可预料、不可捉摸。过去和将来都是虚幻，唯有现在是可以把握的。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若来世还是这么曲折绝望，那便不如不见罢。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他盯着棋盘看了片刻，把手中的余子放回棋盘，淡然地看着漪兰清澈的眼眸：“你赢了。”漪兰低敛着眉，沉默着。
忽闻一阵炉水滚沸之声，漪兰回眸一看，路上烧着泡茶用的水，刚刚侍女退出殿中时忘了处理，现在正翻着水花，炉盖翕动着。殿中再无旁人，漪兰边自己起身去把壶移开。
他看着她的背影，神思恍惚，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袭素衣，倏尔照亮了他的生命。一步行错，满盘皆输，并不是所有事情，依靠信念就可以翻盘。他不会输给成吉思汗，却只是输给了时间，输给了命运。
待她再回身时，棋盘边已空空如也，羲和已悄悄离开。她久久静立，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