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最是人间留不住（1 / 1）
八月，蒙古主越过沙陀，至黄河九渡，攻破应里等县。羲和正为战事忧心，忽接到一个令他稍稍宽慰的消息，灵州来人不日即将到达中兴府。他命人通知飞雪，并吩咐下去做好准备，他要亲自迎接大伯父回归。
落木萧萧、秋风袅袅，灵州回还之车马到达中兴府，夏主羲和亲自出城相迎。
羲和负手而立，飞雪立于秋风萧瑟中，衣袂飘飞，目光紧紧盯着那条延伸而来的官道，期待又情怯。
飞雪眼光一亮，远处，兵士护卫的一队车马缓缓驶来。高车行近，慢慢停下。飞雪急不可待地迎上去，羲和随之而去。
帘幕掀开，齐王妃卫慕都兰现身，看见飞雪，轻轻一怔。飞雪将她扶下车，扑进母亲的怀里嘤嘤而泣，卫慕氏也红了眼眶。羲和静立于后未加打扰，他只是觉得，几载不见，大伯母鬓边已有银丝，时光的痕迹滑过她的容颜，她依旧气质不凡、仪态大方，但目中已是染上经年的红尘，难掩疲惫。
飞雪抹抹眼泪，又向后张望着，寻找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出乎意料的是，并未找到。
羲和此时才走上前来，面对大伯母，正襟一揖，卫慕氏容色温然，扶了他起身。飞雪终是忍不住问：“阿娘，我阿爹呢？惟忠呢？”
卫慕氏没有直接回答飞雪，而是转顾羲和说道：“羲和，你的信你大伯看过了，他托我告诉你，你会是个好皇帝，他暂时不回来了，他要替你守好灵州。至于惟忠，”她又对飞雪说：“惟忠这孩子倔强，说党项男儿自当保家卫国，也留在灵州不肯回来。”
飞雪神色怔然，木然望向远方，喃喃地说：“可是我有话要对阿爹说呀。”
“飞雪，你要说什么你阿爹全都懂，你亦不必再郁结于心难以释怀，只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你阿爹就很欣慰。”话刚说完，卫慕氏却难以抑制地轻咳起来，飞雪一惊，一面帮母亲抚背一面焦急地问：“阿娘，你怎么了？”
此时卫慕氏的侍女说：“王妃这病已是耽搁多日了，齐王一直让王妃尽早回中兴府医治，可王妃拖到现在才回来。”
卫慕氏稍缓解直斥侍女：“多嘴。”羲和直接吩咐下去：“回宫后传最好的太医给齐王妃诊治。”众人不敢耽搁，车队遂又启程，向皇宫驶去。
入夜，请安的人陆续散去，屋中只剩下卫慕都兰和飞雪母女二人。飞雪服侍母亲喝过药，扶母亲歪在榻上，自己坐在一旁，帮母亲按摩双腿。卫慕氏给她讲惟忠成长过程中的趣事，引得她笑个不停。
揉了揉笑痛了的肚子，飞雪说：“阿娘，我真怀念从前的日子，那时阿爷还不是皇帝，那时二叔三叔还在，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多好。”
“那个时候你还小，整天像个野丫头一样到处疯跑，爬树翻墙的，惟忠干的那些事你也没少干，我还担心你长大之后的是个什么样子。”卫慕氏言语戏谑眼神中却满是慈爱。
她甜甜地一搂母亲的手臂：“阿娘，那我现在的样子你还满意吗？”
“只要你不任性就很好。”
飞雪的笑容淡去，缓缓说：“阿娘，我其实真的想当面向阿爹道歉，那时我是太不懂事了。”
卫慕氏摸摸她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傻孩子，我们做父母的怎么会怪罪你呢，你阿爹一直很牵挂你，有几次想要叫惟忠的名字，可唤出口的却是你的名字。只要你过得快乐，我们就很欣慰了。”飞雪目色微泫，连连点头。
“孩子，你的终身大事还是不可儿戏的，现在有我和你哥哥在，还可以让你嫁一个你想嫁的人。”
“阿娘，我不嫁人了，一直陪着您。”飞雪偎在母亲肩头，笃定地说。
卫慕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说什么，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已是到了十月，塞外草衰，天高云淡。漪兰在所居的紫宸殿外陪阿玳的女儿没藏沅芷玩鞠球。小丫头很是可爱，粉扑扑的小脸上两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时甚是可人。她又特别粘人，漪兰闲来无事，经常让阿玳带她到宫里来玩，沅芷同她有着天然的亲昵，亲切地唤她“姨母”。有她陪伴，漪兰觉得日子没有那么无趣了。
漪兰轻轻将鞠球抛给她，她颠颠地跑两步稳稳接住，把球高高举过头顶，“咯咯”地笑：“宸妃姨母，沅芷接住了。”
漪兰拍了拍手，微笑着夸奖：“沅芷真厉害。”玩了一会，阿玳端着茶走过来：“歇一会吧，喝口茶。”沅芷见母亲来了，欢叫着奔过去：“阿娘，阿娘，芷儿口渴了。”
阿玳宠溺地替她整理整理小衣服，擦了擦汗：“小心着凉啊。”漪兰在一旁静静看着，神色温然。
阿玳倒了一杯茶放在一边，沅芷捧起来刚要喝，被阿玳轻轻一挡：“这孩子，先给宸妃娘娘送一杯。”沅芷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芷儿知道。”说完转顾正走过来的漪兰，慢慢走到她面前，递过茶杯，甜甜地笑：“宸妃姨母喝茶。”漪兰接过茶杯，抚了抚她的小鼻子：“谢谢了沅芷，你也去喝吧。”仿佛得到特赦令一般，沅芷这才跑回石桌旁喝茶。
漪兰坐在石凳上呷着茶，微风拂过，沁人心脾。看看对面沅芷坐在阿玳腿上，双手捧着一块糕点大嚼，塞得满嘴都是，阿玳嗲怪地说：“慢点，没人跟你抢。”漪兰很羡慕这样的情景，仿佛这是人世间无比美好的一幅图画。
阿玳一抬眼看见漪兰看着这边出神，心下慨叹，轻声说：“娘娘，陛下近来待您已经亲近多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漪兰回过神听罢阿玳的话回道：“再好也回不到最初了。”
“说起来，陛下去熙宁殿看宁妃娘娘的次数跟来这的次数差不多，去的最多的还是元仪殿，不过奴婢觉得，陛下多半还是去看承曜世子的。”见漪兰没有接话的意思，阿玳便接着说：“娘娘，依奴婢看来，陛下虽然表面上好像很宠西壁氏，但其实是貌合神离，也并没有立李承曜为太子的意思，西壁一族已覆灭，奴婢不清楚陛下的用意，但奴婢相信陛下最在乎的还是娘娘您。”
“如今他是一国之主，自有他的一番打算，还是顺其自然吧。”
漪兰话音刚落，只见一名侍女急急忙忙跑过来禀报：“宸妃娘娘，太皇太后不好了！”
漪兰一惊，手一滑，茶杯掉到桌上打了几个旋，茶水四溅，所幸没有摔碎。“快，去太皇太后宫里。”漪兰走前回身对阿玳说：“先把沅芷送回去吧，我先去阿婆那看看。”
轿辇急急向坤熹殿行去，漪兰的手抓着扶手，心中焦急，羲和登基后，往利氏缠绵病榻许久，上午去看时，太皇太后往利氏状况还很好，怎么突然……难道……真的是回光返照？
轿辇在坤熹殿之外刚落稳，忽听殿中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哀哭声，间或有人喊着：“太皇太后仙去了。”漪兰眼前一黑，扶住轿辇，半天才缓过来，立时向殿内奔去。
殿内服侍往利氏的仆从侍女已是黑压压跪了一片，皆在俯着身哭泣，见她来到，赶紧让出道路。漪兰一步一步缓缓走近床榻，见往利氏静静躺在床上，银丝齐整、神态安详，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苍绿的岁月烧灼过流年，只余一地冰凉。
她跪下来，深深叩拜，对于往利氏，她一直怀有很高的敬意，不止是因为往利氏促成了她与羲和的婚事，更因为往利氏的深明大义、坚强有为，多次力挽狂澜匡正西夏政事。
“陛下驾到！”随着一声通禀，羲和匆匆来到，见到往利氏后愣了一下，轻轻在漪兰身旁跪下，叩拜三回。
他起身后，神情悲伤，转头问侍女：“阿婆可曾有什么话留给朕？”
侍女答道：“太皇太后说生死本寻常，希望陛下不要费心劳力为她修造陵寝，神宗皇帝安睡已久亦不要打扰他，只需火葬后把骨灰撒在神宗皇帝陵墓旁即可。”
“还有呢？”
“太皇太后并没有别的话留给陛下。”
羲和静静看着那个早已不再年轻的女子，她是个尊贵到骨子里的女子，优雅而骄傲，辅助三代帝王。虽然并非是他的亲祖母，却对他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她安静地睡去，从此不必再搅扰于人世间诸多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