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鸳鸯瓦冷霜华重(1 / 1)
羲和执笔批阅着奏章,旁边处理完的奏章已堆成了小山。写毕最后一个字,他搁下笔,舒展了下筋骨。内乱甫平,外患不绝,他没有心情沉浸在铲除西壁势力的轻松中。
听到轻柔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漪兰娉婷而至,赶在她行礼之前,他说:“免礼。”漪兰便立于他对面,丹唇轻启:“陛下没伤着吧?”他沉默了一瞬,一边起身朝她走过去一边说:“我没事,多亏了他。”
“妾身都听说了。”只一句,别无它言。
“有时间你替我去看看他,我就先不去了。”
漪兰闻言目光漫拂过他的脸,淡淡地回:“好。”
漪兰转身替他整理御案,几摞奏疏分门别类放好,发现前方战报堆得老高,用轻若不闻的气息叹了口气。手上一暖,原是羲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那样久违的温暖。他的双眸于莹润中透出清峻的光芒,团龙锦袍外的白纱缣外袍于微风中轻轻翕动,触手光滑冰凉。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宽厚高洁的气质,但这一切与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苍凉又格格不入。
“这就是我的命运。”他看着奏疏对漪兰说。在她面前,他从没用过“朕”这个称呼。
见漪兰没接话,他接着说下去:“我唯今所愿,是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民,待尘埃落定之日,还能看双双鸿雁飞过天际。”
“世间千万种道路,总要择定一条义无返顾地去走,总归是良辰讵可待。”
“所谓‘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在现在这样的乱世中,若论为帝,我必是不如大伯父的。”
“你想把皇位让给大伯父?”
他看看漪兰,点了点头:“这皇位本就该是大伯父的。”
漪兰握了握他的手:“如果你想,那就去做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心安。”
又是一个星光黯淡、夜色如墨的晚上,那可待的良辰还会有多远?
云冽独自坐着,唇色微白,右手随意地按着左肩部刚换过药的伤口,静静地沉思。忽闻敲门声,他转过头去,看到的却是漪兰,正提着个食盒站在门边。
他起身,下意识地抬手行礼,“见过宸……”
“妃”字还未出口,伤口牵动的疼痛使他倒吸了一丝冷气,眉头微蹙。
“快别多礼了,坐吧。”漪兰忙说着,放下食盒扶他坐下。又打开食盒说:“听说你受伤了,也没什么可答谢的,就做了几样你从前爱吃的饮食,不知道还合不合你口味。”
云冽看着她一样一样取出菜肴,红丝水晶脍、群仙羹、离刀紫苏膏、蜜煎雕花,看着这些多年未吃过的饮食,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他忽然觉得恍惚,一直以来他坚信报仇是此生唯一的愿望,可当真的大仇得报时,他并没有感受到多大的快乐,反而疲惫不堪,心中一直以来的支柱崩塌,世间一下变得分外陌生。而此时此刻,他竟稍稍感到心安。
漪兰递过来一双筷子:“尝尝吧,好多年没弄过这些菜,也不知手艺生疏到什么样子了,将就着吃。”
他接过筷子,盘桓片刻,夹了一块水晶脍吃。漪兰端详着他细细咀嚼的表情,没有什么特别,他放下筷子,看看她。
漪兰涩涩笑笑:“味道很一般吧,凭记忆我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他哑然一笑,瞳仁焕发熠熠的神采,漪兰一度怀疑自己看错了,听他说:“这是我此生吃过最美味的红丝水晶脍。”漪兰一怔,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展颜。
他慢慢吃着饮食,漪兰默默坐在一旁,良久才说:“谢谢你。”
“这不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这句话了,但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这句话。”
漪兰无奈地笑笑,又问:“其实,在扳倒西壁赫山这件事上,你做的一切他都知道是不是?”
“不错,一开始就是我和他秘密计划好的。”
“我一直不明白也不好问你,当年西壁赫山为何要追踪你?”
“他是个野心很大的人,也是一个有长远打算的谨慎的人,收我在身边,进可以扶我登位,挟天子以令诸侯,退可以以抚育王孙为由,一旦身败减轻罚责。我娘把我托付给义父,自己引开最初的追兵,几年后,我自己又侥幸逃过了他们的搜寻。他没有找到我,所以他选了另一条路,投靠铁木真。”
“不知道宗真夫人后来怎么样了。”
“这几年我也在打听我娘的下落,我娘后来也摆脱了他们,隐姓埋名留在了宋地。据说上官府出事之后她曾回来找过我,也许她以为我死了。不知道这辈子我还能不能见到她。”
“一定会的,你已经手刃了仇人,也该像你以前说的那样,认真地对待你的人生了。我希望你可以找到你娘,再寻一个值得你守护的女子,到一处宁静之所安度流年,远离一切喧嚣。这是你从前很向往的日子。”
他终是回道:“好。”
从枢密院回来,刚踏进大门,仆从便来禀告云冽:“大人,明懿长公主等候许久了。”云冽顺着仆从指点的方向,看到飞雪坐在凉亭旁的石阶上,远远看到他,挥了挥手。
云冽走到飞雪近前,作势欲行礼,飞雪一扬手:“不必多礼。”又冲他眯着眼笑笑,拍拍身旁的石阶:“坐啊。”
他不知飞雪此来何意,正思忖间,听闻飞雪说:“哥哥近来可好?”云冽心中一动,却只是顺着她的话接到:“他好不好你该去问他,为什么要来问我?”飞雪偏过头来看他,看着他那棱角分明的脸、恰到好处的剑眉、英挺的鼻梁,与记忆中的那人倒真是颇为肖似。她盈盈的目光中满是笃定:“你该知道我问的就是你。”
云冽一滞,转头正对上她的目光,立时闪躲开。飞雪轻轻握住他轻搭在膝上的右手,感觉到他不自觉震了一下。那个柔荑般的素手仿佛拂去了他这些年来所有的隐忍与苦涩,听得她喃喃地说:“羲和哥哥都告诉我了,哥哥,虽然晚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想说,欢迎回家。”
云冽略笑笑,目色平和地看看她,飞雪忽然像寻到至宝一般的语气:“原来你笑起来这么好看啊。”接着便是一脸的崇敬。“我一直这样啊。”“才不是呢,你原来一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生人勿近、拒人千里的架势。你也不早告诉我,害的我当初还担心要嫁给你呢。”
开过玩笑,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飞雪仿佛太久没有这样开怀过了,说完之后便沉默着。
“听说你许久没有去看过陛下了?”云冽轻声说。
“只是不想看到那个女人罢了。”她的语气顿时冷若冰霜。
“西壁妃?的确听说你与她不和,好像有一次,承曜摔了一跤,哭了起来,你就站在旁边,没有去扶,自己走了。那女人为这可烦了陛下好几天,陛下不表态,她就把当时侍立的仆从打了一顿赶出宫了。”
“那是自找。”飞雪冷冷地说。
“那些仆从也挺无辜的……”
“我说李承曜是自找。”
云冽看向她,带着一丝惊奇。她肃然说:“堂堂党项男子汉摔跤后只会哭,像什么样子,不懂得自己爬起来,再扶也是枉然,真不知道他像谁。”
云冽玩味了一会她的话,云淡风轻地说:“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
“人是会变的,你从前一定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性子,你从前的性情应该与羲和哥哥差不多吧。”
“何以见得?”
飞雪思索了片刻说:“王嫂喜欢过的人大抵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云冽泠然一转顾,没有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飞雪耸耸肩说:“你也不用诧异,王嫂待你本就与待旁人不同,不过应该只是很怀念你们的过去,并没有别的意思。”
云冽的目光飘向远方:“原来你真正想同我说的是这个。”
“羲和哥哥知道,也许你不愿意公开身份,如果你想的话,他可以让你认祖归宗,也可以封你为异姓王,一切都取决于你的想法。”
“不必,现在就挺好的,平凡惯了,懒得花那些心思。”
飞雪点点头道:“其实,平淡才是最大的幸福。我们错过了一起长大,但我们是血脉相连的,我希望你能真正感到幸福。”
彼时日影赤金,倦鸟归巢,天边铺开绚丽的纨素,二人并肩坐着,不再言语,只是望着天边,不知这份静好还能维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