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式微式微胡不归（1 / 1）
“王妃，”阿玳一边进门一边唤着，面上倒是一扫月余以来的阴霾：“三月春试已毕，王妃猜猜今年的状元是谁？”夏国从崇宗李乾顺时期开始实行科举取士制度，沿袭至今。
“看你这样子我是认得他了，”漪兰说着话，脑海中灵光一闪，看看阿玳：“莫非是……”
“正是呢，是高府的孙少爷。”
漪兰浅笑：“智耀果然是不负众望，既如此，我们去高府看看吧。”
漪兰回高府本欲道贺，却见府中冷冷清清，虽说高良惠行事低调，闭门不见客是有可能，但来去的仆从也一副神色沉郁的样子倒让她颇觉诧异。“骞伯，”她唤住替她引路的管家：“府中出什么事了吗？怎么气氛不大对？”
骞伯无法，低声同她说：“孙少爷虽然进士及第，但他表示国事日殷，不愿出仕，老爷生气，令孙少爷跪在宗祠自省。”漪兰停住脚步，思虑片刻，“那我先去看看智耀罢。”
缓缓推开门，宗祠里烛光昏黄，高智耀身影单薄跪在宗祖牌位前。漪兰眼前蓦地浮现出他还小的时候同她的那段对话，少时对阮籍诗的偏爱或许早已预示出今日之情状。“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与世事。”竟是一语成谶。她看着他一点点从十余岁的少年长成如今玉树临风的模样，心中不禁慨叹。
高智耀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她：“姑母。”
“智耀，你心意已决吗？”她用平静的语调问。
高智耀点点头：“姑母，一直以来您都是最理解我的人，我这般决定，望姑母体谅。”
漪兰看看高氏列祖的画像和牌位，他们姿态、样貌各不相同，却以同样的目光俯视着他们一代代的子孙，那样的淡然、平和、悲悯。在这乱世风烟中，如果能安然一世，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幸运罢。静默无言，转身离去，转身的一刹那，高智耀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式微，式微，胡不归。”
漪兰见了高良惠，起先，只是谈些泛泛之事，并未提及高智耀。
看似无心地念叨了一句：“听闻曾祖高岳曾经中过状元，如今，一门双状元，倒也是一段美谈呢。高氏是状元之家、忠烈之门，真是令人敬佩。”
高良惠起身一施礼：“王妃，微臣惭愧。”漪兰忙扶他坐下：“义父，智耀，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都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就算把父辈的意志强加于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义父，一个注定要汇入大海的人，溪流是挽留不住的。”高良惠静静地听着，只是一声叹息。
几日之后，高智耀来南平王府向她辞行。漪兰走到庭院中，见高智耀一身青色衣袍，恭敬向她行礼。
“智耀，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先去游历天下，然后，回贺兰山隐居。”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漪兰清楚，游历天下是他一直以来的心之所向，轻轻点了点头。
高智耀仿佛欲言又止，踌躇良久，终是鼓起勇气开口说：“姑母，若是借你一双羽翼，你可愿于碧空万里翱翔？”
漪兰心中一沉，默然良久，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有看出一丝端倪，但有些事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无望的。她望着湛蓝的天空缓缓地说：“智耀啊，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你不是我的羽翼，我也始终不能离开他去翱翔。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好好地去走你自己的人生吧。你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胸怀天下的人，不要枉负你阿爷的教导。”
高智耀听罢，心下了然，只冲她深深一揖：“姑母保重，愿姑母福履绥之，寿考绵鸿，永享遐福。”
他起身最后望了柳漪兰一眼，仿佛他一生经历的所有情感都包含在这一瞬目光中，深沉无望也好，平和安宁也罢，他心知肚明，也许这一生，这是最后一眼了。他静静向外走去，没有再回头。
高智耀，西夏历史上最后一位状元，他波澜壮阔的一生才刚刚开始，还有一段漫长的红尘等待他去泅渡。
河西大旱，民无所食，又逢蒙古进军浑垂山，李德旺遣大将阿沙敢不率军迎战，大败，阿沙敢不去向不明。
九重宫阙里华灯初放，内侍引着御医穿行过亭台楼阁，停在一座殿门前。内侍敲敲门，通禀道：“太上皇，御医来给您诊脉了。”
等待片刻，殿中没有像往常一样传来李遵顼浑厚但苍老的声音，内侍便又唤：“太上皇。”依旧无人应答。御医轻声问：“太上皇是否已安歇？”内侍一脸疑惑：“不应该啊，太上皇最近睡眠不好，这时辰应该还没……”他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暗吸了一口冷气。
内侍抬手轻轻推开门，从门缝看去，见李遵顼背对着门的方向坐在榻上，身前放着桌案，似乎在写什么。稍稍安心，内侍大着胆子推门进去，走到李遵顼身后：“太上皇。”
无声的沉默中，内饰凑上前去，见桌案上摊开一张纸，却未着点墨，毛笔搁在桌案上，李遵顼的右手无力地搭在笔上。内饰轻轻伸手碰了碰李遵顼，未曾想李遵顼的身体向榻里重重栽了下去。
内侍惊呼一声，忙叫御医来看，御医看了看情状，摇了摇头。
“太上皇驾崩……”
“太上皇驾崩……”
“太上皇驾崩……”一声声哀报传遍宫闱。
李遵顼崩于乾定三年的五月，年六十四，在位十三年，改元一，谥曰英文皇帝，庙号神宗。
他在天庆十年参加西夏癸酉科科举考试，被点为状元；皇建二年七月发动宫廷政变，废黜襄宗李安全，自立为帝，改元光定。在西夏的帝王中，他的经历可谓传奇，但西夏在他手中国事日颓亦是无可争辩。不知他最后的时刻想到的是什么，不知他最后提笔想写的是什么，他走完了他的一生，千秋功过，任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