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何人堪伴玉山颓(1 / 1)
休憩之时,李德旺缓缓走在王陵中,不经意间抬头,迎面走来一人,看清是谁后,他的心像是沉入湖底,多少前尘往事汹涌而来,又归于沉寂。
擦肩而过时,他停住脚步,轻唤一声:“璎玉啊。”来人停步,目视远方:“贫尼法号静玄。”
李德旺后退一步看着她:“这么多年了,你还恨朕吗?”静玄眸色平静:“贫尼伴青灯古佛已久,俗世之事早已忘却。施主也该释怀,放下即是净土。”
“天下本没有什么地方是净土,净只存乎于心。”李德旺说。
静玄微微一笑:“你跟从前不一样了,希望你会是个好皇帝。”
李德旺慨叹:“如果能倒退二十年,重新来过,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终止了二人的对话,原是漪兰寻羲和间无意撞见,愣了一下,不明所以,施礼后匆匆告辞。
走了一段,在一座高大的墓冢前寻到了羲和,他静立于墓前,陷入沉思。走近一看,原是泰陵,武烈皇帝李元昊的陵寝。
“遍寻你不到,原是在这里。”漪兰走到他身边,替他披上披风,侧首看了看泰陵,回问:“怎么了?”
“没什么。”羲和笑笑,拉了她的手,慢慢往回走。
“羲和,我能问你件事吗?”漪兰想了片刻说。羲和看看她:“今日怎么这样吞吞吐吐的,问吧。”
“静玄师太从前是什么显赫的人物吗?”
羲和停住脚步:“为什么这么问?”漪兰悄声同他说了刚才所见。羲和点点头:“静玄师太,就是曾经的北平王妃。”
漪兰以为自己听错了,羲和又重复了一遍,方暗暗吃惊。听得羲和说:“他的父亲被诬入狱,得二伯解救才平安,她后来嫁给了二伯。但最后才发现,其实她的父亲被诬,是二伯授意的,心灰意冷便遁入空门。”漪兰这才明白多年以前羲和与飞雪下棋时的对话,静玄师太波澜不惊的超脱背后竟隐藏了这样一段如烟过往。繁华落尽,终是如梦无痕。
夜已深,殿中鎏金铜制羊首宫灯通明,李德旺身着白色金纹衮袍,头戴通天冠,伏案批阅奏疏。批完最后一本,他搁下笔,舒展一下双臂,靠在椅背上。
脑海中翩然浮现出几个早已远去的身影,宗真的默然,璎玉转身的决绝,李德成的悲伤……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若他没有执着如斯,一念之差,他和璎玉不会终成陌路;若他没有因宗真勘破他的秘密,心虚之下遣宗真入清平郡王府,便也不会有李德成如此无奈的收场。一个错误注定要用更多的错误来掩饰,然后,万劫不复。
“陛下,该歇息了,明日一早还要议事呢。”跟随了他二十年的仆人阿兴说。
他从往事中挣出,问仆人:“阿兴,你说,朕能扛起这份重担吗?”
“老奴一直信奉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李德旺听后久久无言,阿兴说:“要不,请皇后来跟陛下说说话?”
李德旺摇摇头:“璎玉之后,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走入朕的内心,皇后也一样。”阿兴知晓他这些年所有的喜怒哀乐,在心里深深叹息。李德旺走到门口负手而立,抬头望那澄澈天宇。苍穹之上幽幽星辉,斗转星移百年如一。他已走过悠悠四十余载的人生,悲欢离合不可胜言,此刻他心中所思,这江山,他是真的想治理好的,尽管他知道,几十年来的积弊,非一朝一夕所能解。
李德旺即位之初,擢高良惠为右丞相,擢李元吉、西壁赫山为枢密使;向宋、金、蒙古等周边各国发国书示好;鼓励农业,恢复民间互市,发展经济,以求休养生息。
与此同时,听闻蒙古王征西域未还,便遣使结交漠北诸部为外援,以求共图拒守大计,诸部皆应。
着玉色水纬紫竹袍裙的漪兰闲来无事逗弄着架上的玄凤鹦鹉,阿若来禀:“王妃,皇后娘娘邀您入宫一叙。”漪兰点了点头,随口唤:“阿玳。”阿若连忙说:“王妃忘了,阿玳姐姐有孕,身上不舒服,今天告假了。”漪兰恍然:“竟给忘了,只是平时的物什都是她收着,习惯了。阿若,帮我取那条青绿云雁披帛。”
进入宸极殿,打眼看见皇后梁氏,漪兰便徐徐恭敬行礼。起身后才第一次见梁皇后真容,水绸裙,真红穿花凤交领长褙子,头戴色微紫,高八、九寸,络金线缀玉珠的“宝妆成”花冠,金步摇,眉色淡远。一只雪白的波斯猫静卧在她怀中,用它蓝色的眼睛打量漪兰。
“南平王妃,近日可曾去看过太后?”
“昨日妾身刚刚去过,太后身体康健,谈笑皆宜。”梁氏点点头,放下那只猫,起身走到漪兰近前,拉着她的手说柔声说:“陛下刚即位,事务繁忙,近来没有腾出时间召见南平王以叙伯侄之谊,还望你们体谅。”
“皇后娘娘言重了。”
皇后示意她就座,随口问:“对了,王妃,你是汉人吧?”
“是。”
“若从祖上究起,我终究也是汉人,你我也算有缘。”她呷了一口茶。
这位梁皇后出身名门,梁氏家族也是夏国显赫后族之一,在她之前,就已出过两位皇后,但这于她的境遇并没有几分益处。她没有毅宗章宪梁皇后和惠宗文穆梁皇后的生逢其时、铁血手腕,这位生性温和的女子,虽成为一国之母,却并没有听闻有多得宠于今上,顶多是相敬如宾罢了。显赫的家世,足以令她母仪天下,却同时也足以令李德旺忌惮她。
她的容貌固然姣好,眸中却并无神采。从漪兰身上移开目光,轻声说:“寂寞闲庭春雨久,可曾遥念故乡人?”声音是那么遥远,仿佛不在红尘之内。
漪兰正忖度她是在感慨还是在问自己话,梁氏又说:“你去家千里,可曾遥念?”
“有时会回想起从前的事,但是,”漪兰目光平和:“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梁氏闻言略略展颐:“不错,此心安处是吾乡,只是心安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漪兰一直记得梁氏沉静萧索的目光,即使在很多年以后,许多记忆都已变得模糊,但那双眼眸,依然深深刻在她心里。
蒙古主从西域回还,听闻夏国暗中结交漠北诸部,已有异图,便亲自率军从河外进攻沙州城,过了一个月也没有攻下。就派遣将士趁夜在城墙下挖地洞,想要从地道入城。沙州守将籍辣思义往地道中放火,蒙兵多有死伤,籍辣思义守城如故。
李德旺收到沙州战报大悦,封赏籍辣思义之余,又邀宗戚入贺兰山围猎,羲和亦在其中。
羲和不在府中,漪兰在府中散步。行至听风水榭,巧遇乳母侍婢一行几人抱承曜在此玩耍,欣然走了过去。众人见是她,皆敛身行礼。漪兰看看白白胖胖甚为可爱的承曜,问了句:“我可以抱抱吗?”乳母自然不敢违拗,恭敬地递给她。她把承曜抱在怀里,微笑着逗了几下,承曜便挥着荷藕一般的小手臂,眼睛弯弯笑个不停。
未待漪兰反应过来,手中的婴孩突然被人劈手夺了过去,伴着承曜的哭声,漪兰看清西壁洛珈用极其不悦的目光瞪着她,哄着怀中的承曜。
终是哄得承曜不哭了,西壁洛珈对漪兰微微欠身,语气却极不恭敬:“不劳王妃费神,妾自己照顾承曜便可,王妃请回吧。”又转头冷冷地对着乳母侍婢斥道:“不好好照看世子,还敢劳烦王妃娘娘,不想活就直接说。”只把一干人吓得面无血色,连连求饶。
漪兰心下恼怒又不好说什么,冷冷瞥了一眼西壁洛珈,自顾转身离开。
没走多远,转过树丛,目光低垂处见迎面走来一人,抬头一看竟是羲和,刚唤:“羲……”就被羲和示意噤声,羲和拉了她又走出一段距离才停下,转身问:“你还好吗,兰儿?”
漪兰知道他是撞见了刚才的一幕,沉沉答道:“没事,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在她看来,我一接近承曜就是有目的的,躲瘟神一样躲我,恨不得我不记得承曜的存在才好。”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要太放在心上就好。”羲和略沉思了片刻,又说:“兰儿,若是我把承曜交给你抚养,你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