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秘密（1 / 1）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不得不讲一下这个人的故事——

缪曲云。

他是悬壶山庄最神秘的庄主，没人知道他多大，但他似乎看起来永远那么年轻，就像和悬壶山庄并列的另外两大山庄——穹云山庄和留行山庄庄主一样，年轻气壮、意气风发。

这似乎是个新人崭露头角，江湖上后浪推翻前浪的时代。

但这也是温柔敌不过无奈，平静掩藏着辛酸的时代。

穹云山庄下的那条河是他取的名字——浮生、浮生。多么贴切的一个名字，他以为永远也没人能够体会这个名字下面掩藏的宿命的残忍，可是不然，那个笑起来温柔如风男子，睿智而漠然的眼睛告诉他，他其实比他还要了解这个名词。

不止是宿云开，后来，宿云开和他说，有个手下，就是那个常穿黑色衣服看起来像一把剑一样锋利的男子，也知道了这条河的意义。

芸芸众生，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这些明明正该意气昂扬的青年，却一个比一个被命运折磨的沧桑。

他是一名大夫，他救过无数的生命，却也见证过无数鲜活的生命向这个世界隔绝。他不知道自己见过多少生离死合，以为早已学会悲天悯人、无动于衷。但他在此生遇到过最不配合的两个病人面前，他依旧会对他们的离开感到悲痛。

他知道许多秘密，身为一个救治过无数病人的大夫，他当然会知道许多那些不愿宣之于口的秘密。

这些秘密，最大的莫过于最不配合的那两个病人的。

一个是宿云开的死因，他本不让他说的，但在看到那个把自己的脸砍得血肉模糊的女子时，想到她在最后还要让宿云开不能安详地离开，他便忍不住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再刺上一刀：“月影乾坤本就是残卷，云开练了之后才发现，时间久了会经脉俱毁，于是将那剑谱束之高楼，不再传出去祸害他人……我费尽心思才替他制了四颗药，这四颗药乃是用千年难见的雪莲所制，只此四粒，若是他吃了，便可保全心脉……可是没想到，他居然都给你吃了……”

如愿看到那人的眼底，最后的神彩都灰飞烟灭，他却感觉不到应有的快感。

其实无人知道，他已经近百岁了，而且，他似乎还会活上很久。

也许是……真的老了。

那时，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就去世的另一个青年，他生来不能走路，却将暗器练得鬼斧神工。他们的相识似乎是因为一把银针，那是天工老人最满意的一把银针，他们都想买下——他是为了救人，而那个苍白孱弱的青年却是为了杀人。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他看出了面前这个青年是有病的，而且病得不清。他从未看到过这种病症，心下澎湃，于是以替青年看病为交换，将那把银针让给了青年。

青年摸着银针，清澈的眼里有着他不了解的狡黠：“它就叫做‘银缕’了……还有，我没有病，我只是中了一种毒。”

他相信这个世上没有自己解不了的毒，但把了脉之后却发现青年的脉象十分怪异，是自己闻所未闻的，青年轻轻笑了，抽走自己瘦到一捏就碎的手腕，告诉他：“我已经将毒压住了，若无大碍，我是不会死的。”

临走前，他回头冲他笑了笑，坐在轮椅上的背脊像一根破土而出的苦竹：“我叫单九遥，后会有期。”

他这才发现，青年眼中的那种清澈纯净，就像初生的婴儿一般，能直直看到人的心底。

再次见到单九遥，是在留行山庄内他的卧室里。床上躺着一个少女，苍白的脸和单九遥有的一拼。单九遥的轮椅就在床边，眼中第一次露出懊悔的神情：“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将银缕作为演示给她看的暗器……”

他有些诧异地打量了床上的少女半晌，替她解了毒，解毒需要七天的时间，而这七天里，单九遥一直都陪在昏睡不醒的少女身边。他知道了这个女孩只是单九遥的徒弟，但……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毕竟是我的徒弟，也只是我的徒弟……”

单九遥清澈的双眼看得他居然有那么一阵的心虚，他借替少女把脉的空荡低下头去不再与单九遥对视，却听他在耳畔说：“第一眼见到她，我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一个人穿着艳粉的嫁衣，站在满是鲜血的门前，一动也不动，那眼底没有悲伤……什么也没有……我那时就觉得，她和我是一类人，或者说，经过指点后，她会成为和我一样的人……”

缪曲云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命运不会让一切这么简单，但在这个清澈如水的青年面前，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的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单九遥送他到山庄门口，他想了想，回头对他说：“以后有事可以找我……但……希望我们不会再见了。”

单九遥歪着头思考了片刻，却是笑道：“我想，我们还会再见的。”

单九遥果然说的不错，他们真的又见了，在十四年后。

这次他去的是单九遥的书房。

进去的时候，单九遥很仓促地将正在写的什么藏在了白纸下，见到是他时悄悄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笑道：“我以为是苏苏那丫头……前几天她也是突然就冲了进来，我差点就藏不住了……”

他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在藏什么？”

“唔……是信，”单九遥笑道，认真地盯着他，“我写了很多信，你能不能……以后隔几年就给苏苏送一封？”

听到这句话，缪曲云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这才发现单九遥比以前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到不像一个活人的脸色……他，就快死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

缪曲云大惊失色，去给他诊脉，单九遥也不反抗，只是在他察觉到那若有若无的脉息后无力地松手时，慢慢笑道：“也难怪你诊不出……我种的不是毒，是蛊，同心蛊。”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平静，又带着恶作剧成功的那种小得意，但在说下面的话时，又带上了深深的悲伤：“你出去，将这封推荐函给苏苏，让她去穹云山庄，我曾与庄主有旧，云开会收留她的……只是，不要告诉她我会死，随便你编个理由罢……若是她知道我不在这个世上，她也会活不下去的……”

“她被抛弃过，若再被抛弃一次，真的，就活不下去了……”

缪曲云出去照做了，回来后告诉他：“她正在收拾东西，大概晚上会离开。”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你……要不要再见她一面？”

单九遥摇摇头：“再见，我会舍不得离开。”

也许是将一切都交代好了，单九遥兴致难得的好，和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事：“……师姐以为我是将她当成了玉儿，可是不是的，我从未想过把她看做玉儿……和她在一起的这十四年，是我度过的最舒服的十四年……你知道这种舒服的感觉吗，就像是……两个一样的人，在一起……”

暮色四合的时候，单九遥就闭上了眼，笑容安详宁静，像是沉浸在这十四年的大好时光里，不愿醒来。

他不知道，不远处的山脚，有个女子，回眸远眺。

就像那个女子不知道他已经彻底离开了一样。

而她，将一直都不知道。

缪曲云抱着单九遥的遗体离开，桌上放着一封遗书，只是大家都不知道那是遗书——他将所有能交代的事都写在了上面。

只是……到最后，他也没说过自己喜欢苏孜。

其实，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呢……十四年的时光不短且漫长，而一旦将一个人铭刻在了一段最难忘的时光里，喜欢，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后来，缪曲云又见到了苏孜，那时她已经叫紫苏了——其实他每隔三四年都会见到她一次，为了交给他单九遥最后留下的那些信。

他不会忘记，每次紫苏接过那封信时，脸上欣喜的表情，清澈的眼里绽放的光彩，让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动容。

他终于相信了单九遥和他最后说的那些话：“若是她知道我不在这个世上，她也会活不下去的……”

他相信，那是真的。

后来的后来，宿云开也死了。

穹云山庄落到了宿长欢的手上，宿长欢遣散了所有的人。缪曲云最后一次站在穹云山巅，俯瞰着山脚下的那条“浮生”河，心里是繁华落尽后的悲凉。

他突然想归隐于世。

在那之后不久，他收了两个徒弟，他们都是孤儿，他给他们取名，一个叫缪不语，一个叫缪清寐，男孩管理偌大的悬壶山庄，女孩则继承了他所有的医术。

他将单九遥的故事告诉了清寐，然后将剩下还有厚厚一沓的信也交给了她，让她替他履行当年应下的承诺。

他想，他再也不愿去接触那些人中龙凤、青年俊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