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长欢(五)(1 / 1)
宿云开病了。
很突然的病,来势汹汹,他先是有一日吐了一口血,后来再也没能离开床。
江湖局势渐渐稳定下来,他终于不需要再多操劳,许是绷紧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整个人难免有些不适应,于是病倒了。
素有神医之称的缪曲云是他的好友,得知这个消息后匆匆从悬壶山庄赶来,杜若和三柰焦急地守在品香斋门口,见到沉着脸出来的缪曲云时,心中具是不安。
“你就是宿长欢?”
缪曲云却闭口不提宿云开的病症,只是一眼就锁住长欢,眸色沉沉,在几息的惊艳过后,便是深不见底的了然。
“难怪……”他叹息,却不说难怪什么,只道:“你去见一见他罢,他想必是想要见你的。”
长欢沉默半晌,冷冷地开口:“见什么,他又不是快死了!”说罢不再看在场众人的反应,挺着笔直的背脊,转身离开。
是夜,长生阁的烛火不灭,湘竹纸糊的窗纱上明明暗暗地映着一个瘦削倔强的身影,一动不动,凝视着手中的长剑,一整夜。
换心,换心——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思意。
有些话,其实,不需要说出口,只是因为彼此都明白,却又拒绝明白。
长欢抿着唇打开木门,走向品香斋,眸色深深。
然而,命运的安排,最是玩弄不安的人心——摇摇欲坠的思绪,在看见门里走出的那名女子时,终于尘埃落定。
“你怎么在这里?”
“未婚夫病重,我为何不能在这里?”连辛夷终于剥开她那纯善的面孔,一脸鄙夷与嘲笑,“倒是你,鸠占鹊巢了这么多年,也该心满意足了罢?”
长欢冷了脸,皱起眉:“此话何意?”
“你看一看这满院的辛夷花,难道还不明白?”
连辛夷摆足了胜利者的姿态,用施舍的眼神,怜悯地看着长欢,只是,长欢的反应到底还是让她失望了——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亦没有遭遇背叛与玩弄的哀恸欲绝,她只是突然就冷了下来,像是终于舍弃了什么,冷到不像一个人类。
长欢漠然地盯着她,那目光,就像看一个死人。
“你们郎情妾意,于我又有何干?!”
宿长欢拔出剑,一步一步逼近,用仿若深夜里最黑暗的声音沙哑地问道:“与我何干?我来这穹云山庄,本就是为了杀宿云开……你既是她未婚妻,便先他一步去了罢!”
“宿长欢,你……!”
剑影无情,上一刻还高高在上的胜利者,下一刻,魂断潇湘。
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真正的胜者。
长欢提着剑,冰冷地盯着品香斋的门。
门内,宿云开长叹一声,盯着那扇木门,看着它缓缓地被人从外面推开。
习武者耳目聪慧,屋外发生的事,他自然事无巨细地都听到了。
“长欢——”
他却只是温柔地笑,看着肤色苍白的少女,看着那双宛如在冥渊洗过眼眸,眼里是无奈的哀伤。
他笑着唤她:“长欢。”
“你都听到了吧?我来这里是为了杀你,”长欢抿着唇,居高临下,将换心的剑尖抵在他脖子上,眸光沉寂,“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第一次杀人,你想必很害怕罢?”宿云开却无视她的冷厉,温柔地笑,“你不适合杀人,长欢……你为何一直不能欢乐?第一次见到你,小小年纪,眼里却是这世间最薄凉的冷酷……咳咳……我便想,若是有一日,你能真心笑一笑,那该多好……咳咳……多好……于是,我给你取名,长欢……”
他真的病得很重,不太长的一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长欢握着剑的手开始发抖。
“惟愿平生……咳咳……卿长欢,具不见……恨与愁……”
“你住嘴!”长欢激动地喊出了声,她额上渗出了汗,流在长长的眼睫毛上,模糊了视线,剑尖突然往前伸了一分,一朵殷红的花洇在了宿云开白色的亵衣上,“你住嘴!都是骗子,这世上,都是骗子!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
“长欢,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瘦瘦的人……皮肤却很白,就像……咳咳……就像那天盛开的辛夷花……我是从那天起才发现,原来我最喜爱辛夷……我曾想过,若是有一日,能有机会……咳咳……有机会将辛夷花替你戴在发间,想必,会很美好……”
宿云开突然支起胳膊,像是想要坐起来,长欢一惊,连忙压低了剑势。就见宿云开朝她伸出手,眼里是极致的温柔,恍若初见的那天,繁华落尽,数尽沧桑,只剩下他与她。
剑“砰”的一下掉落在地,长欢双眼无神地后退了一步……
又一步……
于是那只苍白修长的手终于落了空——
“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明明都是骗子!”宿长欢猛地一步冲上前,捡起地上的换心,一剑又一剑的割在自己脸上,像是刺破的不是自己的脸,深可见骨,留下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痕,“是因为这张脸吗?这样呢?这样你还喜欢吗?!”
她终究、还是不能相信,千疮百孔的信任,早就不足以托付给任何人。
换心又被扔在地上,凄厉的质问带着这世间最伤人的彷徨,于是那看着她的眼里极致的温柔都变成了蚀骨的哀伤,缠绵入骨,紧紧地纠缠住她的视线。
“我知道你怀着目的……进我穹云山庄……可是我不想问,我以为,只要我对你好,终有……终有一天,你会被打动……你说,长欢……咳咳……你说,连冰都可以化了,你的心……怎么就捂不热呢……怎么就……捂……不热……呢……”
他突然整个人都垂了下去,长欢下意识上前一步,却猛地被他伸手钳住了手腕。他明明是个病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地拽着她,她挣脱不得。
宿云开挣扎着捡起地上的换心,放在她手里,最后,冲她微微一笑,普通的面容霎时生动起来,眸光像潋滟的山水,有着狡黠的光芒……就像……回到了第一次见面那样……
……
“你何以见得我不是宿云开?”
“呃,应该是穿着一袭白衣,佩着一把剑……当然,也许用不到剑,整个人就像一把剑,犀利而展露锋芒……但不管怎么说,天下第一剑总归是不该,这么,嗯……”想了半天,她才想出一个词来形容他,“柔和的……”
……
“长欢……”
她回过神,看着他,一种不安从心底升起,她觉得他似乎要做什么,那或许不是她想要的——
手里的剑猛地被外力送入胸口,温热的鲜血溅了她一身,从眼角流下,像是最凄凉的眼泪。
“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宿云开狡黠地眨了下眼,有鲜血从他嘴角流下,可他们都没时间在乎这个了,“你既想要这穹云山庄……我便……给了你罢……醉魂付……若是你能调制出来……再去找我……长生阁……本来是个好的兆头啊……”
“啊——!!!”
宿长欢终于受不了,喊了出来,而宿云开就这样、在长欢凄厉的叫喊声中,温柔地笑,闭上了眼。
缪曲云冲进屋子,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面目模糊的女子怀里抱着鲜血染衣的男子,他们的头发逶迤在地上,纠缠在了一起,时间仿佛被定格,这从地狱深渊出来的画面,经历过风浪的神医一辈子、怕也不会忘记。
“不是我,不是我……”
宿长欢仰头看着他,喃喃,整张脸上唯有那双眼还是好的,漆黑幽深,在波澜惊涛之后,终于归于沉寂——是被时间荒芜了的死寂。
“就算他今天不死,也活不长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明明答应过好友保密,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就像是想要在这个女人千疮百孔的世界里再狠狠戳上一刀,弥补痛失好友的绝望,缪曲云冷笑着看着她,然而那冷笑很快就化作了怜悯,“月影乾坤本就是残卷,云开练了之后才发现,时间久了会经脉俱毁,于是将那剑谱束之高楼,不再传出去祸害他人……我费尽心思才替他制了四颗药,这四颗药乃是用千年难见的雪莲所制,只此四粒,若是他吃了,便可保全心脉……可是没想到,他居然都给你吃了……”
宿长欢看着他的眼,那怜悯的目光,让她恍惚回到了七年前,母亲刚死,她跪在佛祖面前,佛祖就是这样看着她。
看着她,走向了毁灭。
“我本还有法子替他续命,可他不愿,硬是和我打了个赌,赌你会在乎他,若是他赢了,便配合我治疗……他这辈子从没输给过我,只输了这一次,却输的这么凄凉……”
宿长欢突然站起了身,推开他,踉跄着脚步,背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房宇中。
……
“后来呢?师父,后来怎么样了?”缪清寐居然听出了眼泪,泪眼汪汪地盯着缪曲云,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后来呀……哪里还有什么后来?”缪曲云深深叹了口气,“我只是听杜若说,宿长欢将自己锁在了长生阁……长生长生,可一个人的长生又有何意义?多可笑?本为了取个好兆头,却终是成了诅咒……宿长欢担任了庄主,却遣散了庄内所有的人,每日只呆在长生阁,日复一日地制香……想要制出醉魂付。”
为何想要制出醉魂付?
是因为那个人说过,若是能调制出醉魂付,便可去找他罢?
醉魂付,醉魂付,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
“其实,宿长欢也只是个可怜人,她不过是害怕得到后又被抛弃,害怕这多变的人心,所以固执地将自己锁在自己的天地里,不愿再接受任何人,宁可一开始便不曾得到,这样,就不会失去了,”缪清寐难得有这么深沉地感慨,“不过作茧自缚,再多的借口,也只是借口罢了,她终究是太胆小……”
“云开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却也是最残忍的人,”缪曲云站起身,凝视着天边,那里柔柔地飘着几朵云,一如当年好友的笑容,“他残忍起来,可以用自己的死亡,给宿长欢设了一个局,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局,宿长欢却生生困了这么多年。”
可是,明明那么爱宿长欢,又为何来设局困住她?
是不甘心罢?还是由爱生恨?
谁知道呢——
人心这种东西,最是难测。
就像能困住宿长欢的,又岂是一个局?
将她困在局里的,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