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欢（一）（1 / 1）
新一期的美人榜出来，为首的果然是悬壶山庄的缪清寐。
那是个人人称赞的奇女子，使得一手好针，将曲云老人的医术学了个十成十，便只要见到病患伤者，不论好坏，不分善恶，都会出手相救。
悬壶济世心向善，一线悬命手回春。
这便是美人榜上对她的点评。
只是若说到奇女子，但凡在江湖上混过些日子，第一个想到的绝不是缪清寐，而是穹云山庄的庄主——
宿长欢。
穹云山庄的庄主是个女人。
这一点在江湖上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从未有人见过这个女人的长相。
缪清寐收到请帖时，委实吓了一跳。她其实向来大胆，于是不曾迟疑便上了马车。马车是随着请帖一同到达悬壶山庄的，简简单单的格制，用的却是珍稀异常的千年紫檀木，入了马车，一股清清淡淡的香味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让人忍不住闭目享受。
这穹云山庄，出手还真是……奢华。
马车的角落，刻着一朵云——
穹云。
缪清寐心里有些难以自制的兴奋，她想，她大概会是这个江湖上，第一个见到这个奇女子外貌的人。
大概——
只是这个念头不过持续到入了穹云山庄，便悻悻地灭了。
一个香龛，一把软榻，一方桌椅，这便是堂堂穹云山庄庄主房间的全部家具。
只是，那香龛是纯银雕镂而成，上面缀着纯色无暇的祖母绿，那软榻是百年难见的阴沉木所制，桌椅大概是龙胆楠，就连桌上放着的一个木质茶壶，都是只闻不见的花梨瘿制成。
缪清寐想起一路走来，竟不曾见到一个家仆，偌大的山庄，空空荡荡的，连方才的那名马车夫都不见踪迹——可是她却十分顺利地走到了这里。
简单、奢华，诡异，这似乎是整个穹云山庄给她的印象。
很奇怪的一个地方。
银龛里燃着熏香，不知是什么做的，与马车里的那香味有九成的像，宿长欢起身，伸手用银针挑了挑那熏香，喃喃道：“到底还是不像，他说我的香少了魂……香，如何才能有魂……”
缪清寐目光凝在了那双手上，那双手白皙优雅，像宿长欢一样修长。这个江湖上保持神秘色彩的奇女子，给人的第一感觉只是“修长”，譬如她的手指，譬如她的身高，再譬如她的、声音。
明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听在耳中却是绵绵悠悠，像被拉长的时光，很是一番回味。
缪清寐愈发地对面具下的那张脸感到好奇。
“不知庄主邀请小女来有何要事？”
“我近来胸口烦闷，”宿长欢顿了顿，有一瞬的迟疑，“夜间总是听到有人唤我名字，不知缪姑娘有何见解？”
缪清寐将手搭在宿长欢伸来的手腕上，半晌后轻笑道：“庄主不必烦心，不过是气血阻塞导致心神不宁，小女自有方法医治，只是……”
“缪姑娘有甚要求但说无妨，但凡我能做到的，便替姑娘完成。”
缪清寐眨眨眼，笑容里带了一丝狡黠：“我若医好庄主，庄主可否将面具去了，让我见上一眼庄主的真容？”
宿长欢怔了一怔，片刻后才恍惚回神，轻笑一声：“有何不可。”
若非错觉，缪清寐从那声笑里，听出了怅然与讥讽的意味。
宿长欢给缪清寐指了路，她循着来到客房，没有婢女，只好自力更生，简单收拾一番后就住下了。入了夜，整个山庄空空荡荡，冰冷的夜风呼啸而过，树叶瑟瑟作响，竟感受不到一丝人气。
半夜时分，她被一丝异样惊醒。睁开眼，削薄轻透的绢纱窗纸上，明明暗暗映出一个瘦削修长的身影。
呼喊出口的尖叫卡在喉咙口，屋里的烛台“倏”的一下就点亮了，宿长欢披着一件血红的单衣站在门口。
血色与夜色几乎融在一起，泛着苍白的灰芒。
“是我。”
缪清寐定了定神，看着她，心里有些异样的触动，她瞥了眼如豆的灯火，不自在地询问：“庄主深夜前来又是为何？”
“我又听到了。”宿长欢站在门外并不进来，脸上的银质面具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面具下的那双眼幽深漆黑，像一潭沉寂了千年的死水，缪清寐无端觉得有些瘆的慌。
“就在刚才，我又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尽力忽视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与竖得笔直的汗毛，缪清寐秉着良好的医德，建议道：“庄主若是信得过，不妨由小女替您针灸一番。”
宿长欢静静思考了片刻，道：“好。”
“不如今晚庄主就宿在这儿罢？”
宿长欢这次回得很快：“不行。”
她摇摇头，用自言自语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睡在长生阁。”
缪清寐在穹云山庄一住便是半个月，她夜夜都去长生阁替宿长欢针灸，宿长欢的幻听却丝毫得不到缓解。喝了她的药，也依旧气血难平，心神不宁。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缪清寐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医术产生了怀疑。
第十六日，她向宿长欢辞行，十分羞愧难安，“小女此去向师父讨教一番，再前来替庄主治疗。”
宿长欢出神地看着那个银龛——但凡在长生阁，她的目光绝大多数都是落在银龛上的——许久许久，才低声道：“不必了。”
声音孤寂悲凉，像是从地底的深渊传来，无端让人心神颤栗。她转过身，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缪清寐，缪清寐怔在原地，见她慢慢揭开了脸上的面具。
“啊——！！”
“缪姑娘以后不必来了，我这病，怕是治不好。”
后来，不管什么时候想起，缪清寐都觉得那日见到那张脸就是一场噩梦，越想要忘记，却记得越清晰——每一道沟壑，每一个伤疤，那些带着腐烂意味的创口，都历历在目。
她这才明白，为何每每见到那个女人，都有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
那不是她的错觉。
那个女人，浑身上下，尤其是那双眼睛，都透露一种无言的死寂。
哀莫大于心死，若是一个人的心已经死了，那这个人便不算活着了。
而宿长欢，她的心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