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秦南石篇(二)(1 / 1)
今晚的月色不错,竹影姗姗,暗香浮动。
梅衣独自一人顺着竹林间小路步行到幽篁馆深处,有座两丈许的假山,上有一亭,四下流水潺潺,浮莲满池。景色虽美,梅衣却无心欣赏。
她在等人。
默默等了一炷香,不见人影。
梅衣沿着假山转几圈,又往深处行去。到一处颓圮的土墙下,到处爬满大片大片的藤蔓,恣意蔓延的蔷薇花枝叶落尽,露出根根尖刺,野草疯长,寒蛩鸣叫声声凄凉,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置身其中,有种恍然若隔世的孤独感。
梅衣想起娘亲住的梅园,也荒芜许久了吧?
如果娘亲知晓她竟如此荒唐胡闹,一定会气得抹眼泪吧?
不,娘亲不会,娘亲绝不会逼她嫁给一个讨厌的人。梅衣苦笑,那位秦家大少爷虽然没用,至少算不上讨厌,甚至……还有点可爱。
不久前,她已经与他说得很明白了,她是“替代品”,一旦“正品”寻回,她就会消失。所以,他们各做各的,相安无事即可,谁都不必为难谁。
不多时,梅衣到有人语声,似乎从土墙对面传来?
梅衣略踌躇片刻,踩上土墙举目望去,心神不禁一震!土墙的对面竟是一弯波光粼粼的湖水,湖中有一岛,眼下已至暮秋时节,岛上依然一片姹紫嫣甚是热闹,与这边的荒凉形成鲜明对比。
说话的那人,梅衣认识,是秦家三爷秦南石,正跟一个在修剪草木的女人说话。女人背对着梅衣,只瞧见一身蓝印花粗布裙,身形窈窕,发髻高高挽起露出修长的后颈,颇有几分韵味。
梅衣以为是秦南石在私会情人,刚要转身走,却听到秦南石忽叫了一声“娘”。
秦南石的娘是秦家老爷子的续弦,是个南蛮子,长得极美,听说挺受宠的,拜堂时却没见到。没想到竟藏在府中如此荒僻的一角。
夜深人静,谈话声隐隐传来。
“娘,我喜欢上一个姑娘。”秦南石闷声道。
“哦,那就娶回来吧。”舜红莲依旧头也不抬地侍弄花草。
“可是……她已经许了人家。”
“成亲了?”
“……还没有。”
“让那姑娘毁婚。”
秦三爷深知自己这个娘脾气古怪,说出的话常噎死死不偿命,可这会儿听着,竟觉得身心舒畅。喜欢的,抢过来便是!即使抢不到,也总比窝囊着生闷气好。
“可是,人家姑娘瞧不上我。”
“哟……”舜红莲抬头,冷笑,“你小子不是向来自诩老子天下第一,走路都是横着的,还会有哪家姑娘这么不长眼,瞧不上你?”
秦南石汗颜,却仍嘴硬道:“也不是……瞧不上吧,娘你懂的,女孩子嘛,脸皮都比较薄……”
“少废话,实在不行,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秦南石:“……”
梅衣忍不住喷了!
说起来,梅衣在帝都贵女圈里也是出了名的离经叛道,出格的事儿没少做。世族大户女儿家该学的棋琴书画,刺绣裁衣,她样样敷衍了事,更不提吟诗作赋。倒是男人骑马射箭,舞枪弄棒她样样在行,在府中耍还不够,还常常闹到大街上去让人看笑话。
当然,她这么做是为了气孟昭然。
回头看看过去的十几年,她整日除了缠着时暮寒,就是时不时给孟老头子添堵,跟叶琳琅斗气。后来,又跟叶琳琅生的三个小崽子斗。
梅衣以为自己已经够荒唐胡闹了,熟料秦家这位小“老太太”才是真的高人。
“谁!”秦南石耳朵尖,听见有动静立马跳起来!
舜红莲扬起手中的花铲就打,骂道:“臭小子,往哪踩呢?好好的花,全踩坏了!”
秦南石远远地瞧着那黑影眼熟,楞了一下,花铲准确击中脑门,登时鲜血直流。舜红莲吓一跳,“哎呀,你小子中邪了不成,怎不知躲一下?”
秦南石来不及解释,甚至顾不及伤口,飞身奔向土墙!
梅衣地形不熟,脚力也远不及秦南石,刚跑出几步就被地上的蔷薇藤狠狠绊了一跤。尖刺扎穿鞋,底,疼得不行,赶紧矮身躲到土墙下。
倒是说她怕那人,但偷听墙角被抓个正着,谁都会心虚吧?
秦南石多强的耳力,仅凭呼吸声就断定人藏在何处。方才遥遥一望,他以为是自己着魔太深,眼花了。此时,他十分确定土墙下的那个就是自己日思夜想之人。梦境中的种种一时全涌上心头,令他不由脸红心跳,口干舌燥,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梅衣直觉,那人已发现她,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过来?
若是正面对峙也没什么,不过是偶然路过,听见又如何?对方越是不动声色,她反倒心中愈加慌乱。图谋毁人名节之事,可大可小,莫不是那白痴要杀人灭口?
时间一刻一刻流逝,土墙下荆棘遍布,散发出腐烂的刺鼻味道,
梅衣藏不住了,打算硬着头皮走人。
她刚一起身,呆立如雕塑的那人忽如一只敏捷的豹子般扑来,重重地将她抵到墙上!
眼见梅衣的后背就要撞上满墙的蔷薇尖刺,秦南石又猛地将梅衣捞到怀中,自己的背则悉数扎上尖刺。然而秦南石竟不觉得痛,满心满眼只有怀中之人。
之前他站了多久,就痛苦煎熬了多久。
他不能过来,却不得不过来。因为再不过来他会疯掉!
“放开我。”梅衣长吸一口冷气,正要骂人,一抬头却被秦南石一脸的鲜血淋漓吓得不轻!
这人……这人是疯了不成?
“我想你了。”秦南石喃喃道,看见这张小脸,满腔的痛苦挣扎悉数化作柔情。朦胧的月色下,颓圮的土墙,疯长的蔷薇花藤都染一层淡淡的白芒,而她,就在他在怀中,一切的一切,让他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他一松手,怀中的人就会立刻消失。
“想得想得快疯了!”又一声梦呓般的呢喃。
梅衣蹙眉,没有出声。她有点吃不准这人是故意设下的圈套迷惑她,还是……
“你别怕,我不会伤到你的。”秦南石觉察出梅衣的抵触,柔声哄着。他将脸往梅衣跟前凑,梅衣嫌恶地别开脸,秦南石孩子气地将梅衣的脸又掰过来。
“你看,我娘打我了,都流血了。”
梅衣垂下眼眸,心头微乱。她知道自己这张脸确有几分姿色,在帝都也遭受过不少没长眼的登徒子骚扰。所以之前她才敢棋行险招,诱使秦南石带她夜奔出城。但这是你情我愿之事,她也问过他,并未有反悔之心,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他对她一见倾心?
“你理我一下会死吗?”秦南石抬起梅衣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错得离谱,甚至有违人伦大德,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不能碰,是吗?难道看一眼,说说话都不行吗?
就这一次,就说一句话,不行吗?
鲜血顺着下巴滴滴落到梅衣的脸上,瞬间开出一朵朵妖冶的红花,夜色中显得异常诡异。秦南石怔怔地望着她,苦苦哀求:“看我一眼,好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梅衣冷冷反问。
“知道。”
“知道?”梅衣一惊,“知道了,你还敢……”
“我知道你是……”秦南石连忙道,“可是,我只是想……”
“想怎样?”
“我不知道。”秦南石颓然垂头,心情瞬间跌入谷底。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只是看一眼,说一句话那么简单?他想像梦中那样,把她压在身下,狠狠地亲她、咬她……
“你……喜欢我?”梅衣问。
“嗯。”秦南石点头,羞涩得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
“生米煮成熟饭?”梅衣又问。
“没……没有……”秦南石连忙摆手,“那是我娘说着逗我玩呢!”
梅衣嗤笑:“那你们慢慢玩,我先走了。”
“别……别走……”秦南石急忙拽住梅衣,“再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好吗?”
眼前的场景,梅衣太熟悉了。
当初她对时暮寒不就是这般吗?用尽一切拙劣的借口,一而再,再而三地厚着脸皮贴上去,死缠滥打。她以为最终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有不放弃,百炼钢也会化作绕指柔。却从没想过时暮寒面对她这张愚蠢可笑的脸时,心中有多厌恶,多难受。
梅衣漠然地望着眼前这个疯狂而卑微的男人,一阵揪心的痛。
她不是心疼他,她是心疼自己,为自己的过去悲哀。原来她的一腔痴情竟如此屈辱可笑!
“阿衣……”秦南石一脸受伤,“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先处理伤口,脏。”梅衣不是圣人,也算不上恶人,终究有些于心不忍了。算起来,她和秦南石算是一类人,都是感情上可怜的失败者,败得一塌糊涂!
“好。”只一句话,秦南石就欣喜若狂。
梅衣扯下一片衣襟,帮秦南石包扎。秦南石就像一个乖巧的孩子,一动不动。至终至终,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但秦南石的心却是充实的,满满的幸福四溢。他甚至想,就算这一刻死了,他也值了。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模样很丢人,很可笑,但他愿意。
只要愿意,一切都值了。
“好了。”梅衣擦擦手,冷声道,“我可以走了?”
“嗯。”秦南石点点头,兴奋道,“真该好好感谢老娘刚才的一锄头!哦,不,她不应该只打破我的脑袋,应该全身上下都打一遍才好……”
“……”
秦南石拽住梅衣的衣角,可怜巴巴道:“阿衣,我以后受伤了,你都给我包,好不好?”
梅衣无语了。这个男人若是跟她耍横,跟她强硬,她倒是可以狠到底。可……八尺高的汉子跟个被抛弃的小媳妇似的算怎么一回事儿?
算了,他们注定是陌路人,深交无益,以后注意避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