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天长地久有时尽（1 / 1）
这年春天雨出奇的多，或是早上开始下到夜里淅淅沥沥的毛毛雨，或是前一刻还晴天白日下一秒把人淋成落汤鸡的瓢泼大雨，整个三四月下个没完没了。清源好几次在外面遭遇大雨，有时在公交车站躲一会，有时随性就在雨里走回家。每次挨浇她都暗下决心明天出门一定要带伞，可是第二天又总是忘记，趿上高跟鞋就匆匆跑出门去。
有时候她特别想念陈鱼。陈鱼并不是那种有了恋情就不再和朋友熟络盘桓的女人，两个人仍然每天一起吃中饭，一起扯淡或八卦同事。可清源总觉得与从前不同，哪里不同，她也说不清楚。有一次她把这感觉跟陈鱼说了，陈鱼笑容凝滞，半晌才玩笑说道：“我并没有变，是你心里有了别人。”
清源只好一笑了之。她有时问起陈鱼和秦邵峰状况，或偶尔小心地拿她嫁入豪门的事打趣，陈鱼的回答总是不温不火，看不出什么异样。有一次陈鱼拉住她的手认真说：“你放心，我很好。”清源几乎要哭出来，原来她本来想说却说不出口的那些话，陈鱼都知道。
有时候她特别想念陈鱼，虽然两人每天都见面。
因为常常忘记吃早饭，或者懒得吃早饭，清源胃肠开始变得敏感，几次吃午饭时竟胃疼得冒汗，陈鱼得知原因不免又将她骂了一通，迫她一起到超市买了苏打饼等各式点心放进她办公室抽屉。然后郑重对她说：“你也颓废得够了，下周给我相亲去。”
清源瞪大眼睛：“怎么女人自己一结婚就变成爱牵桥搭线的八婆！”
陈鱼怒道：“八婆又怎样？你知不知道你给我造成多大负担？得赶紧把你打发了才行。”
清源左右推脱。陈鱼定睛看她道：“我本不想跟你说这件事，不过看你好像还不死心，就告诉你吧。”
清源心里一紧，有些发抖问道：“是——是不是莫声谷出了什么事？”
陈鱼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果然只关心他一个人。”脸色十分严肃看她道：“去年我定婚的时候，莫声谷就已经离职了。他将横田的股权都转给了他老婆。现在横田的执行总裁是秦邵峰。”
清源大惊，半晌嗫嚅道：“怎么会这样？”
陈鱼苦笑：“怎么会这样？当然是因为你我的大小姐！莫声谷辞职时邵峰他爸软硬兼施的留他都没留住，老头子气得差点心脏病发，在家里把秦邵峰骂了好几天，说他故意抢了莫声谷的女人好把莫声谷气走了夺他的职位。莫声谷离职横田的股票连着几周跌停，老头子没办法只好让邵峰进董事会，我们那么快定婚也是为了安定局面，平息流言。所以，”陈鱼逼近清源的脸，“你现在应该知道你把莫声谷的事业和家庭都毁干净了。”
清源几乎说不出话。半天才有眼泪灼烧般流出来。她仍然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鱼，她说得没有错，她毁了莫声谷。他那样的人，看似温和如水骨子里却是贵族一样的傲气，怎么能忍受亏欠别人。他觉得亏欠张语菡，所以把股权转给她了；他觉得亏欠秦邵峰，所以把横田让给他了。
清源好容易才哽咽问道：“那他人呢？”
陈鱼黯然道：“邵峰说他去了市郊一个矿业公司工作。”
清源用手掩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思量半天，擦掉眼泪鼻涕，清清嗓子对陈鱼说：“我去相亲，请你帮我安排吧。”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清源几乎每天都要努力忍住打电话给莫声谷的冲动，这时候她最常对自己说的一句话就是：“从他生活里消失吧，你答应过他。”有时她猜想莫声谷也是爱她的，至少有一丝动心吧。可他和她应该一样清楚他们之间的结果，也有了他的决定。她的心迹他都清楚知道，却从来没有给过她回应，那沉默已经是最清楚不过的答案。
陈鱼十分后悔告诉清源实情，因为她看起来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面容枯槁。周五吃午饭时陈鱼看着清源几乎没怎么动的食物生气道：“你现在这个死样子相亲有什么意义？谁还能看上你？”又嘱咐她道：“我那同学可是个风流倜傥的大才子，你好好表现，别给我丢人行吗？”清源嫌她聒噪只好胡乱地扒了几口米饭。
第二天清源还是决定按计划去和相亲的男孩见面，两人已经事先通了电话，约在星海广场附近的太平洋咖啡见面。清源照镜子看见自己脸色难看，皱了皱眉，她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于是认真打扮一番，最后在两颊淡淡刷了些胭脂，拿起手包出门。周末的南京街十分通畅，她很快到了咖啡店，看看时间还早，便在一个安静角落坐下，点了杯latte慢慢的喝。刚到十点清源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正是“李文哲”，清源刚刚接起，才发现打电话的居然是一直坐在她左前方桌边的男子，两人相视一笑，那人收起电话，走到清源对面坐下，他一件深灰衬衫，微微敞着衣领，肤色古铜，对清源笑道：“我正想着要怎么和你搭讪呢。”
清源笑道：“你是来相亲的，居然想着和别的女人搭讪？”李文哲有些尴尬道：“我这不是还没有实际行动嘛。”一边叫服务生点了蓝山和水果布丁。出乎清源意料的是，李文哲是个十分有趣的男人，两人都没有很拘谨，东拉西扯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虽初次见面，倒也相谈甚欢。
清源皱眉道：“你这样的优质理工男，怎么会像我一样沦落到要来相亲的境地？”
李文哲眨了眨眼，说道：“陈鱼说你有点二原来是这个意思。”
清源就这样认识了李文哲，他是全日空的中方航空技术工程师，虽然是日资公司的人，却没有日本人身上那种假惺惺的习气。见了几次面清源觉得他是典型的“雅痞”男，品味高超，举止迷人。她对陈鱼说：“李文哲这样的尤物怎么还没有被女人瓜分吃光？”
陈鱼道：“别急着夸奖，你能不能搞定他还是未知。”
清源叹气道：“他哪里看得上我？跟他一起吃牛排我都觉得自己和他不是一个文明纪元的人。”
陈鱼笑道：“跟别人一起吃牛排你也不是什么文明人。”清源气得说不出话。
和李文哲见面让清源见识大长，她竟不知B市还有许多这样的好地方，有时是开在海洋馆底的比萨店，有时是种满薰衣草的茶餐厅。每次都令她十分惊叹，当然每次她赞叹时都不得不接受李文哲鄙夷目光的洗礼，害她不能好好享受。九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清源约了陈鱼到李文哲带她去过的一个日本茶艺馆，她想再好好看一次日本满脸雪白的“歌舞伎”表演。
陈鱼看了半天磨磨唧唧的表演，挪了挪跪着的膝盖说：“清源你倒是和李文哲怎么样了？”
清源吃了一块天妇罗南瓜，支吾道：“就——就那样吧，他挺好的。”
陈鱼道：“李文哲跟我说，你是很适合结婚的人。”
清源差点被南瓜噎住，惊讶道：“什么？他想和我结婚？”
清源白了她一眼说道：“你别臭美了，他只是说你人很好，适合做老婆而已。又没有说爱上你。”
清源道：“是了，一般电视里说适合结婚的意思就是不喜欢。”
陈鱼思量片刻说：“他没那么爱你倒也是好事，不会太逼迫你，两个人可以慢慢交往。”
清源转转眼睛：“你说实话，他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才出来相亲的吧。”
陈鱼笑道：“谁还没有段不堪回首的恋爱史，只要放下了，后面总有幸福的可能。知道吗，我早料到你们俩一定很合拍，”
陈鱼抿了口茶说：“因为你很像他前女友的性情，而他，”陈鱼笑笑，“你不觉得他那个矫情劲其实很像莫声谷吗？”
清源一愣，想起李文哲温和的笑容，修长的手指，永远一丝不乱的衬衫，说话慢条斯理的样子，自己总是没由来的喜欢，原来是这样。她苦笑道：“你还不如不告诉我。”陈鱼嗤笑：“我不说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别自欺欺人了。说开了也好，你们彼此契合，在一起久了难免喜欢，也许最后就成了神仙眷侣，不比苦恋着不能在一起的人好吗？”
歌舞伎表演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陈鱼和清源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决定离开。两人前后往门口走，一边表达着对日本传统文化的蔑视，身后却忽然有温柔动听的声音道：“清源。”
清源回头，靠窗坐着的正是张语菡，对面是秦邵峰的母亲，陈鱼的准婆婆。两人同时僵住，陈鱼上前略尴尬地叫到：“阿姨，你怎么在这里？”
张语菡气定神闲，看了看紧张兮兮的两个女孩子，对同伴说：“大姐，要不你带小鱼先走吧，我和清源有些话说。”
秦家太太点点头，站起来对陈鱼说：“正好你陪我去买条裙子给若若过生日。”一边礼节性的向清源勉强笑了一笑。
陈鱼赶紧挽起未来婆婆的胳膊道：“阿姨你是开车来的吗？”
清源见两人挽手出了门，陈鱼最后还回头看了她一眼，清源想着陈鱼两次跟她准婆婆说话都没有得到应答，可见横田的大老板娘见了她是多么生小老板娘的气，想到陈鱼自己都火烧眉毛了还为她担心，清源不禁轻笑出来。
张语菡含笑道：“什么这么好笑？”
清源无语，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到了一杯水，看着张语菡忽然说：“谢谢你没有给我父母打电话。”
张语菡微微一怔，看向窗外淡淡说：“我们之间的事跟梅姐姐无关。”清源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张语菡却对她开门见山道：“你最近见过声谷了吗？”
清源竟有些结巴答道：“没——没有。”
张语菡含笑道：“他离了婚居然没去找你？”
清源眼睛瞪得老大：“你们——离婚了？”
张语菡也意外道：“他居然没跟你说？我们一个月前就离婚了。”
她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情，挥一挥手轻描淡写地说：“你倒不用急着谢我，是我自己腻烦了这样的生活，想换个方式活下去。再说我也不是为你好。莫声谷为了和我离婚什么都不要了，把自己感动的跟圣人似的。你们若没能在一起，你岂不成了触不可及的神话？”
她嘴角含了一丝讥讽接着说：“可笑！我倒要看看，等你第三者上位的狗血剧情成功上演，是不是最后就真能过得比我幸福。”
她停下来眯着眼睛看一会儿清源，靠近她似乎认真的说：“到时候你要不要给他生个孩子试试？”说完她少女一样明朗地笑出来。
清源已是惊得不能言语，他离婚了！他是为我离婚的吗？离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清源脑子像爆炸一样，不知是欣喜还是担忧更多一些。她犹在混乱，张语菡已经站起来，她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转身出了餐厅。她说了什么？清源居然什么都没有听见。她怔怔坐在那里，一千个想法在脑子纷飞，竟理不出一个头绪。
这晚失眠是意料之中的事。清源清源一会儿欢喜兴奋，一会儿又害怕忧虑，她转念：他离婚了又怎么样呢？他的婚姻早就结束了，未必是因为我。况且经此一役，他一定是怕了婚姻吧。他和张语菡曾那样相爱，爱了那么多年，还是走到支离破碎。他还会有勇气再次走进婚姻吗？我又有哪里能比得上张语菡呢？我没有她美，没有她聪明，没有和他共同的背景，经历和回忆，甚至和他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还有孩子，他绝不会愿意和我生孩子——她甚至想马上打电话给他，把事情问个清楚，然后她就明白了这有多可笑：他若真需要她，又怎么会连离婚都不告诉她，一个人搬到大老远的市郊。一切都再清楚不过的传达一个信息——他想要过远离过往的清静生活。就算过段时间事过境迁了他肯接受她，她又怎么过得了父母这一关，她母亲大概宁愿将她打死也不会让她嫁给莫声谷。
可是她不死心。
端午假期将过，清源在金州家里的每一天都在犹豫，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决定试探一下父母的口风。三口人坐在客厅看电视时，她开口道：“妈，小阿姨跟你说了吗？她和莫声谷离婚了。”
兰如梅脸色已变，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面沉似水地看着清源道：“我知道了。”
清源心里忐忑，试探问道：“她怎么说的？”
她母亲沉默片刻说：“清源，我无论如何是不会让你跟莫声谷的。”
清源脸上霎时失了血色，嘴唇发抖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行？”
兰如梅却反问道：“莫声谷和你见面了？”
清源茫然摇了摇头，兰如梅松了口气说道：“他是个背叛婚姻的人，他之前对语菡那样痴情，怎地就轻易放弃了她，你怎么知道他以后就不会对你变心？”
清源急切道：“他们本来就不相爱了，不是因为我。”
她父亲这时却忽然大声道：“这件事情没有商量！”
清源自幼受父亲溺爱，从未被说过重话，如今哪受得了这样的委屈，立时哭道：“我才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就喜欢他一个人！”
她父亲大怒，用手指着她道：“你，你破坏别人家庭居然还好意思理直气壮，亏你读这么多年的书，还懂不懂道德伦理，你还有没有廉耻？”
清源被她父亲骂得脸色紫涨，却大声道：“不是这样，如果婚姻里没有爱情了结束它有什么错？如果莫声谷也爱我我一定要和他结婚，我不认为我那样做有什么不道德！”
然而清源很快为她的任性付出了代价：从金州回来的第三天刚上班，清源便接到她父亲的电话，她母亲血压忽然升高被送进了B市市内的人民医院。
清源一路哭到医院，见她母亲第一句话就是：“妈我错了。”将头埋在病床上呜呜哭起来。兰如梅用手抚摸女儿的头发，眼圈一红就掉下眼泪。
清源日日到医院看望她母亲，一家人都闭口不再提莫声谷的事。清源心里已经知道事情已没有了希望，幸好忙碌间也没有时间想之后的事。周一上午她到银监会盖章，出门时已是晌午，正好离人民医院不远，便临时买了她母亲喜爱的汤包送去医院。清源刚拐进医院角门，抬头竟看见莫声谷迎面走过来。
两个人都惊住，相视半晌，清源才开口说：“你怎么来了？”
莫声□□：“我听说你母亲病了，来看一看。”
清源暗自纳罕：她母亲生病的事连陈鱼都不知道，莫声谷是从哪里听说的呢？然而她来不及细想，莫声谷已开口道：“我先回公司了。”
清源慌忙拦在他面前，却不知说什么好，她见莫声谷面色疲惫，许多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却不忍说出，只好说：“你离婚了？”
莫声谷点头。清源见他眼睛里已没了平日的光彩，忽然很生气，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怯懦还是莫声谷的冷淡，她愤愤道：“你既然这样痛苦又何必和她离婚！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不都是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吗？”
莫声谷无奈道：“清源我们改天再聊吧，我公司还有些事处理。”便欲转身。
清源蓦然拉住他袖子，几乎要哭出来，可怜巴巴看着他，终于吐出几个字：“你，你到底爱不爱我？”
莫声谷看住她，眼里满是歉意，半晌低声说：“请你给我一些时间，行吗？”
清源心里的光已经在他沉默时一点点熄灭，听到他的话却还是受了重重一击，她松开莫声谷，强忍住泪水，转身往病房走去，却忽然想起了那天张语菡走的时候说了句话，原来她说的是：“我知道你们不会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