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六幕(1 / 1)
月馆的生活虽然逍遥自在,我却没有任何归属感,终究像个过客,终究是枚棋子。月馆的老板娘人很好,在我无处可归的时候拉我进了月馆,她说你只要跳跳舞,喝喝茶,喝喝酒就好。
我成了舞伎,虽然老板娘给我准备了不少衣服,我却不想脱去那身嫁衣。红的似血,却仿佛嘲笑我般艳丽且华贵,我知道,这一身的嫁衣,并不属于我的最爱。
更好笑的是,那一身的红衣,几日之后却成了我的招牌。大家都叫我“彋姑娘”,说我每每舞蹈的时候,红袍总会发出弸彋之声。月馆的客人越来越多,我也变得越来越忙。老板娘把月馆最大的卧房留给了我,我喜欢那扇大大的,离地只有不到两尺之高的窗户。窗户因为太大,做成了横向推拉式的,听说当时建造这扇窗只是为了方便通风。打开窗户,这对着一条河,河边的小路平时并没有什么人,这也让我有个安安静静,可以打发时间的地方。
紧邻河的另外几条大道倒是热闹,每天晚上总是传来来往于夜市之中的喧嚣声,隔着窗户也能听到客人们好爽的笑声,和姑娘们娇媚的说笑声。这些声音似乎离我很近,却又感觉很远,每每在窗边听外面传来的各种声音,都会让我想起小时候长卿陪我逛夜市的场景。
那是一年夏天,街头正在举办庙会,车水马龙不绝于市。长卿紧紧拉着直兴奋的我生怕弄丢了,我却亮眼完全在街边各式摊位中,看着好吃的、好玩的直跺脚。长卿虽然嘴上埋怨我,两眼全是满满的担忧和疼爱。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卿宠溺一个人的表情,可那时的我却只会羞红着脸低下头,然后拽着长卿的袖角乖乖走在后面。
如今长卿已经不在,我伸出去的手也无处搁置,拼死抓住空气中一丝熟悉的气息,展开双手也早已融化于这热闹的街头。
“呐,伊,为什么你的表情总是充满悲伤?”梅妖又一次这样问我。
我叹了口气,看着手中那只梅花钗,回想起三年前那株梅花树下,我和长卿许下的约定。
“梅,你还记得三年前的春天么?鉴证我们约定的那株梅花树是你吧?”
“是啊,是我。何止那约定,那间宅子未建之时,我便早已在树内安家。建宅的人见我是株树苗,并未把我移开,而是围着我建了一座花园,又盖起那间宅子。之后传到了淳于老爷手中,长卿少爷对我很是照顾,常常为我添水施肥除虫。而你也是,总喜欢在我的树荫下看书、发呆、睡觉,甚至还会跟我说些你自己的小秘密。”梅妖笑着,仿佛那一幕幕正在眼前。
“要是知道有一天会和你这样聊天说话,当初谁会和你说那些丢人的话。”我的心情似乎也回到了儿时,回想起那时在梅花树下,偷偷说着长卿和我的如何如何。“话说,你明明知道我是谁,为什么在那间客栈,化作黄莺,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
“规定。就像你们人类在对簿公堂时,审判官员也许认识递诉状的人,却一定要问一句‘所跪何人,所为何事’一样。”梅妖一本正经的讲着,我却笑了。
“你是把我当成犯人了不是?”
“虽不是犯人,终究是犯了错。你命不该绝,却踏入是非之地,惹火上身。人死不能复生,我却要与你共存于一个身体内,让你的魂魄不至于没有依存而飘到冥间。我虽是梅花妖,修行千年,终究没有太大的法力能让你起死回生。只得依附在你身上,用我的法力让你伤口愈合,却无法再次脱离你的身体,否则你将再次死去。”
我听着梅妖这样讲,并未有实感。像是多了一个朋友可以陪自己聊天,可以让我依赖,可以让我觉得我不是孤单一人。长久的一个人的岁月里,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活着,却在某时某刻遇到了长卿,让我有了家,有了家人。若不是那双手让我体会过真正活着的快乐,现在又怎会感到如此伤心落寞。
“伊,你在想长卿么?”梅妖似乎发觉我又发着呆,问着。
“我不知道算不算在想,突然一回神的时候,他的身影早已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你依旧认定长卿还活着么?”
“是的,若长卿回不来,他一定会想办法告诉我的。没有消息,也许正是最好的消息。”
顺着敞开的窗,月光泄了一地,映着屋子也发着淡淡的白光。唯独挂在一旁,我那红色的嫁衣,依旧血红的可怕。
第二天,太阳依旧耀眼,街上人来人往好是热闹。每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已经感到麻木了。哼唱着家乡的小曲,似乎成为我唯一能唤起感情的事情。遗憾的是不能亲自照顾父亲母亲,身份若是暴露不免再生事端。月馆的酬劳不少,老板娘又管吃管住,积攒下来的钱财,我附在了给父亲母亲的信里,希望他们能好好照顾自己。自己不能在旁照顾,钱财是我唯一能给与二老的了。上次回去的时候,身旁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连花园也改成了菜地,想必是经历过了落魄的日子,再舍不得花钱了。
一晃又是半年,我依旧重复着一样的事情。在月馆跳舞、迎客,在屋子发呆、煮茶。趁着春暖花开的日子,偶尔出门一下,却在街上闲晃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情,让我一惊。
“哎,哎,你听说了么?几年前出征的队伍要回来了。”偶然间听到身旁两位妇人在谈论着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不禁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她们的谈话。
“听说了,听说了。那不是四年之前的事情了么?不是说全军覆没了么?”
我一听四年之前出征的队伍,不禁凑过身子。
“听说啊,前方战况混乱,打不赢,也输不得。又被包围了许久,没法子联系外界。这不,终于赢了,要回来了。”
“哎呦,可算是盼回来了。出征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还以为真像传言说的那样全没了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我还听说,隔壁镇子的一位年轻人立了功,成了大将军。听说这次大捷就是他的功劳,好像是一家卖米的少爷。哎呀,这家人以后可是好福气了,有了一位做将军的儿子。”
“那家卖米的不是被抄家了么?这下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
“可不是嘛,这做了将军的儿子回了家,肯定是能立马做当家。别说光宗耀祖了,这以后的子子孙孙也跟着享福啊。”
… …
我听了她们的谈话,一个名字立马出现在脑海之中。“长卿,一定是长卿。”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定是长卿要回来了。忽然间的消息让我坐立难安,想要马上飞奔过去,又不知道军队已经走到哪里;坐在这里干等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盼到。
一瞬间,我不知是高兴、激动、还是不安,所有的情绪都充到了脑中,所有的思绪都搅在一起。我只是知道,我要去见他,我一定要亲眼见到长卿。
我在街头询问了很久,打听到了好多关于回归部队的事情。一听说第二天便是大将军回城的日子,立马飞奔回了月馆。
“长卿回来了,我要去金城见他!”一推开月间的房门,我马上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在晚上之前入住金城的客栈,这样就可以再第二天一早站在街头等待长卿回归的队伍。
“不可以,伊!你这样简直就是把你自己的安危当儿戏!”梅妖的语气很是强硬,不容我拒绝。
可是现在的我已经顾不上别的了,儿戏也好,认真也罢,我只要亲眼去确认长卿的安慰。“我不要,我必须去,谁也阻止不了我。”
“哎,好。可是你必须答应我两个事情,一是你必须换一身衣服,红色太过显眼;二是你必须在看完一眼之后就回来,必须听我的。”
“好,我只看一眼,就一眼。”其实我十分感谢梅妖的理解,也知道自己是有些无理取闹,可是我真的无法假装自己没有听到长卿的消息。
如愿回到金城,我换了一身寻常人家普通的麻布衣服,拆掉了所有的饰品。在客栈等待的那一晚,我一直坐在窗前,望着西方的城门,怀着如此强烈地等一个人我还是第一次。我应该以什么表情迎接他,假装成毫不在意的路人还是无限仰慕的少女?若是被他发现了,又应该以什么身份面对他?他若是知道了我已嫁做人妇,会不会气我没有遵守承诺,会不会埋怨我没有相信他等到最后?脑子里想了无数种打招呼的方式,可没有一种是我觉得合适的。终于从天黑等到了天亮,一大早便不顾梅妖的阻拦,跑上街头,翘首期盼大队的归来。
太阳越升越高,人群也渐渐聚集起来。乡亲们听说了大将军回来的消息,纷纷出门迎接,一时间肩摩毂击,我也渐渐湮没在人群之中。四处金鼓喧阗,笙歌鼎沸,人们都在庆祝大军的归来。
“来了来了,大将军回来了!”一位小男孩边从城门口跑来,边喊着。
我探着头,踮着脚,想要从人群之中看远方渐渐走来的队伍。前方有举着旌旗的士兵打头阵,后方一位身披金色盔甲,头戴高翎盔帽,骑着一匹棕红色骏马的人,在向周围的人群挥手致敬。此人,正是长卿。而他身后,一位身穿银色铠甲,手拿长戟的女子,骑着一匹白马,与长卿同行。
我虽然知道,此时若被长卿发现我再人群之中,事后必会和父亲母亲讲起。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在人群之中拼命探着脑袋,一来是能多看长卿几眼,二来心中不免还是希望长卿能够发现我,知道我也在关心着他。也许是我挣扎的摸样被长卿发觉了,他的眼神似乎渐渐飘向了我这边。
一霎那的四目相接,我的心跟着躁动了起来,在嗓子眼上扑通扑通地跳着。我就这样在人海之中踮着脚尖,直直地望着长卿傻笑着,多希望他能喊一声我的名字。可长卿像是并不认识我般,撇开了视线,只剩我一人站在喧嚣的人群之中发着呆。
大队渐渐远行,人群也渐渐散去,我却站在原地,移不开脚步。“他只是没有看见我,或是没有认出我,并不是不记得我了。”我在心里默默念了许多遍来安慰自己,回想着刚才他移开的视线,心不自觉的开始痛起来,揪着的心像石沉大海般再也跳动不起来了。梅妖劝我先回月馆,不要多想,先看看情况再作打算。
虽然回到了月馆,可我怎么也坐不下来。梅妖说这也许是好事,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我的身份。第二天夜里,我依旧不想放弃,按捺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焦躁的心,趁着月色,翻身越过高墙,躲在角落里偷看回到淳于宅的长卿。不出所料,淳于宅户限为穿挤满了人,正在庆祝大捷和长卿的高升。
而长卿正与父亲母亲在正堂谈话,三人坐在一起,那画面真的好熟悉。
“长卿,你们这一去就是四年多,怎么期间一点消息都没有啊?”母亲握着长卿的手,问着。
“我们去前线的路上遇上了沙尘暴,好容易躲过了一劫,却迷失了方向。多亏正巧路过的梨花姑娘,才带领我们前往前线。可是到达前线不久就被蛮人包围,断了与外界所有的联系。我们虽是浴血奋战,可不敌蛮人骁勇善战,只得回城驻守。一守一攻,僵持了一年之久。最终也多亏梨花姑娘的妙计,我们才破敌成功。”
“梨花姑娘?是门外那位姑娘么?”
“是的,这四年多亏有她,不然,儿子可能早已命丧大漠之中。后来,我们担心敌人只是暂时退去,重新整备好之后会再次反攻。我们留守城中,和当地居民一起重建城市,加固城墙。期间确实有派人马带信件回城上报,似乎路程太过遥远,未能到达。我们需要筹备回时的军粮,士兵也需要时间修养,这一拖便又是两年。”
“真是辛苦你了,长卿。回头也要好好感谢那位梨花姑娘,那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
“是的,母亲。这次我带着梨花一起回来,也是因为有事情想要和母亲商量。”
“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实际上,我想娶梨花进门。梨花的家人被蛮人杀害了,这也是她奋力帮助我们的主要原因。梨花是个好姑娘,相信她能和父亲母亲好好相处。”长卿这样温柔的笑着说着,可是他的温柔不再是为了我。
“娶… … 梨花… … ”母亲的手突然变得僵硬,声音也断断续续的,“长卿啊,伊的事情我还没有跟你说。”
“伊?哪个伊?”长卿像是完全忘记一般,眼神充满了不解和困惑。
“你不记得了么?伊啊,12岁被你领回家的小姑娘,你的义妹。”
“有这么回事么?抱歉,母亲,我不记得了。”
正当母亲开口要仔细说明的时候,门外一个姑娘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给父亲母亲鞠躬问安:“淳于老爷,淳于夫人,请受小女一拜。小女名为梨花,几年前没了爹娘,是长卿少爷收留了我,给了我家。若老爷和夫人不嫌弃,梨花愿意把老爷和夫人视作自己亲生的爹娘侍奉在侧。”
我没有心思去确认那姑娘的样貌,只依稀记得母亲亲手把她扶了起来,笑着抚摸着她的双手。所有的光芒都不再照射着我,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只能躲在黑暗之中偷偷看着人群之中的长卿少爷。我们好像是各归各位,曾经的一切都化成一场美梦,随着灯火分明、花光月影,碎了满地。我躲在角落里,胸中像是挂着千斤的坠子,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变得艰难,每一口呼吸都变得沉重。不远处的庭院依旧热闹无比,人们大声喧嚣着,歌唱着,庆祝着。唯独我不属于这个喧嚣,一人站在黑暗的角落,冰冷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