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三章 悠雨轻尘(上)(1 / 1)
很多人并不知道洛阳城内,在这个地方有个积水潭,更加不知道越过积水潭就是一处小石窟。这个小石窟并没有什么名气,甚至连一丝朝拜的香火都没有。修建的匠人索性在石窟背后凿出几间石室,想用来居住。
不过盛唐之时,武后崇尚佛教,寻常百姓唯恐居住在此是对佛祖不敬而遭到业报,是故荒废了下来。当地居民不肯居住,外地客商又不熟悉,加上这里地理偏僻,倒成了一处藏身的好地方。
阿鲁扫视了一下石洞,里面石雕家具虽然稍显生硬倒也齐全。石床上铺着棉被崭新的毫无磨损,显然是刚刚置办的。虽然石桌上摆放着些清水和干粮,但格格不入的格局带来的生冷让整间石室冷清寂寥,想来居住者也是临时在这里落脚。
正在思忖间,突然哗啦一阵水声,一个上身精赤的男子从水中冒出来。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然后缓缓走上岸坐在水潭边。他肩膀上散乱着或深或浅的伤痕,适才被冷水一激,刚刚结起的薄薄一层痂再次破裂,鲜血从肩膀顺着手臂流下来,让伤口看上去更多了几分可怖。
那男子在散于地上的衣物中翻找几下,翻出一个纸包,然后打开纸包把里面的药粉倒在掌心,随手糊在肩膀上。阿鲁认出那是江湖上最寻常粗劣的金疮药,正要说什么,耳边就听到那男子低沉的一声痛哼。阿鲁摇摇头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然后从石凳上起身走向那个男子:“你的伤不是那种粗劣的金疮药就能止血的,那种粗劣的东西,除了刺激的伤口更疼,我想应该没有别的作用。”
阿鲁一边说话一边走到男子身边,伸手把瓷瓶递给□□上身的男子。男子抬头看了看瓷瓶,既不客气也不提防,抬手就要接过,只是抬臂之时牵动到伤口,禁不住痛的皱下眉头。阿鲁看看男子勉强伸到自己面前要准备接过药瓶的手,无奈的摇摇头。她取下男子放在潭边的酒坛,冷不丁将酒倾倒在男子的伤口上,那男子痛的一激灵,但却一动不动。血水和劣质的药粉被酒水冲的干干净净,由男子的肩膀顺着脊背和胸膛流了下来。
阿鲁将药瓶中的药粉轻轻的倾倒在伤口上然后用手指小心的涂抹均匀,然后随口问一句:“你叫轻尘是吧。”
男子点点头表示默认,然后转过头来看着阿鲁小心翼翼的处理着伤口,突然禁不住莞尔一笑:“你这小姑娘倒也大方,一点也不怕羞。”
“是男孩……”阿鲁反驳的话语一滞,想起刚才被轻尘揽在怀里却一点辩驳底气都没有,禁不住一下子面红耳赤起来。阿鲁再不多说,只是涂抹完药粉,略带扭捏的用手帕撕成的绷带裹在轻尘的伤口上
轻尘笑吟吟的看看阿鲁:“刚刚还说你大方,转头就……嘶……”
阿鲁包扎的手略一用力,让轻尘痛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冷冷的扔下一句:“好了。”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进石屋里。
轻尘自嘲一笑,轻轻的按了按伤口上的缠扎好的绷带,无奈的摇摇头。他用沾满血污的中衣擦了擦身上的酒水血水,然后随手丢在一边,将那身素白的锦袍披在身上。轻尘手臂上有伤,仅凭单手扎不紧束带,尝试了几次没法束紧也就索性就随它去了。轻尘起身缓缓向石屋内走去,边走边说:“还没有问,你是什么人。”
阿鲁坐在石凳上正在默默发呆,闻言冷冷的说:“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轻尘跨进石屋,没有中衣内衬,松松垮垮的袍子衣襟露出轻尘结实又带着零星伤疤的胸膛,满是一种玩世不恭的邪魅粗犷:“倒不是真的想救你,只不过认错了人。”
阿鲁看了轻尘一眼,不自然的把头转到一边:“我叫阿鲁……”突然觉得一股男子气扑面而来,然后转头回来却发现轻尘的脸已经贴过来和自己近在咫尺。阿鲁虽然自诩男孩子,但这么与陌生男子贴近却还是让她心慌意乱,下意识的出掌推过去,情急之中突然想到轻尘有伤在身,连忙收回几分力道,结果手掌不轻不重的贴上了轻尘□□的胸膛。阿鲁只觉轻尘的皮肤炙热的烫手,有规律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自己的手掌,让她更加羞急尴尬。慌乱中阿鲁也顾不得轻尘是否有伤了,用力一推把轻尘掀了个趔趄,然后恼怒的盯着他说:“你做什么。”
阿鲁这一推用上几分内劲,轻尘猝不及防被震的连退几步,轻尘扶了一下身边的石柜才站定稳住身形。他看看阿鲁笑了笑,喃喃自语:“果然,很像呢。”
阿鲁看着轻尘,想发火却又发不出来,憋在心中烦闷非常。轻尘看着阿鲁气鼓鼓的样子,也生出几分歉意:“你叫阿鲁是吧,看你的身手应该也是师出唐门,是做了什么得罪了朝廷的东都狗。”
“要你管!”阿鲁不悦的瞪了轻尘一眼,但是仔细想想轻尘虽然看上去为人轻浮,但此时此刻却是和自己捆在同一条船上。若是自己想要摆脱这次的无妄之灾,只怕还非要和轻尘联手不可。阿鲁本就是天罗杀手,行事干脆利落,当下就做出决断。她转身面向轻尘,略不情愿的开口:“其实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洛阳城外,只觉得戒备盘查比长安严格些,倒也没有什么。盘查我的时候,原本不过是拿图册对应一下就放我过去了,然后我随口说了句‘多谢’,几个盘查的卫兵立刻紧张了起来。”
阿鲁看到轻尘点点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卫兵中为首的一人又一次拦下我,叫了声‘姑娘……’像是要问些什么,但我不喜欢被别人强调是女子,随口顶了一句‘是男孩子’。话音一落,就发现四周的卫士目光游离,不动声色的把我围在当中。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是被卷入什么事件里了。为首的那个卫兵喝问我来自哪里为何出现在洛阳什么的,一连串的问题和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我不舒服,然后……”
“一言不合,动手了吧。”轻尘若有所悟,轻轻的揉着下巴。
“恩。”阿鲁点点头,然后苦笑一下:“但是没想到东都之狼名不虚传,虽然占了先手偷袭的便宜,但是很快就被压制的无法招架。我的武功,本来就是拉开距离才好施展,便一路躲避着赶往城内较高的地方,但是刚一进城就被卫兵合围住了。他们虽然并不上来攻击我,但无论我怎么突围,都会被他们堵回原来的位置。”
“洛阳城卫出身天策,武功虽不见得多么惊世骇俗,但进退之间深谙兵法之道,我当初和他们交手,也吃了不小的苦头。”轻尘抱臂靠在石柜上,大概是报臂的时候牵动到伤口,他下意识的垂下伤臂,另一手按在伤口上:“这次能够带你逃出来,一来是占了偷袭的便宜,二来多亏了你射向小道士的那支‘追命’。我帮你一次,你帮我一次,我们算是扯平了。”
阿鲁脸上一红,这次自己脱身明明是靠轻尘相助,若不是因为自己轻尘绝对不会涉嫌受伤,但轻尘毫不居功,这种坦荡的胸怀倒让阿鲁生出几分好感:“不,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因我而起……”阿鲁本想表达下感谢,但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尴尬的顿了顿,然后话题一转:“你居然认出我招式的名字,果然传闻中说你出身唐门是真的。”
轻尘突然神情一黯,然后仰起脸说:“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阿鲁本想借此赞扬下“唐门四杰”来夸夸轻尘,但看到他这个样子也知趣的闭口不谈。一想到“唐门四杰”,阿鲁又不禁想到了当年被自己一箭穿心却下落不明的唐翊尘,还有据说已经殒身华山之巅的荆白依,也不由得也多了几分惆怅忧伤。她性子坚韧,不愿在人前流露出怯态,强自打起精神继续和轻尘攀谈:“既然‘悠雨’的传闻是真,那么近来沸沸扬扬的洛阳血案也果然是出自你手了?”
轻尘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一句:“是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死的都是该死的人。”
阿鲁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章晋虽然为人阿谀谄媚,但是平日里并无大恶。方楠嫉恶如仇,秋文兆重义守诺。哪里是该死的人了。”
“外表光鲜,未必没有内在的龌龊,哼。”轻尘轻哼一声,眼睛轻轻眯起,带着的嘲弄的笑意:“章晋为人下作,又爱寻花问柳。上个月在给宋家招募丫鬟之际,看中一名姿色姣好的少女。为了掩人耳目,他借口这女子犯了过错将其逐出宋家,实则是把这女子囚禁于他在青楼包下的厢房中。章晋身为宋家护院总管,纵然有人知晓他龌龊的行径也懒得为一个丫鬟而得罪他。章晋玷污得逞之后,索性将这女子贩卖给了青楼。这名女子本就是出身贫寒才不得不卖身为奴,现在却因为章晋一己□□,陷入万劫不复。这样的奸佞淫邪之人,难道不该死么?”
轻尘看看默然不语的阿鲁,继续说:“方楠出身官宦,却热衷江湖的虚名。为了一个侠名,大肆捕杀恶人谷弟子。恶人谷弟子中或许有些是作奸犯科之辈,但还有许多是为了躲避苛捐杂税或者追求无拘自由的普通人。方楠为了彪炳自己的侠义,不分青红皂白屠杀恶人谷的村落,但凡和恶人谷相关的人无不被牵连。方楠自称侠义,但手下的无辜冤魂只怕比恶人谷出名的凶神恶煞还要多上几分。这样打着侠义旗号滥杀无辜的人难道不该死么?”
轻尘苦笑一下,声音不再激昂,轻缓了些许:“至于秋文兆,确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恶行。不过他名动天下‘六马之诺’却让一户人家生机断绝。当日他千里传信,纵马行进到巴陵附近,坐骑口吐白沫眼看就要倒毙,碰巧前面有个乘马的独行客商,他二话不说就夺过马来,随手丢下一把金锭,然后绝尘而去。”轻尘顿了顿,看看疑惑的阿鲁:“的确,秋文兆夺马留金充其量只是失礼,但所留下的钱财远远大于马匹的价值,按说确实也不算不妥,但是……”
轻尘轻声叹了一口气:“那个客商本就是村落里的小生意人,骑马出行全是为了给自己患了急症的孩子买药,秋文兆横空插手,却耽误了送药给那孩子的时间,那孩子因此夭折了。此事并未就此了结,那客商回家之后先是哀痛孩子,她妻子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秋文兆留下的金子,认为是那客商贪图金子卖了马匹害了自己孩子的性命,悲愤之下熬了一碗粥下了□□。客商不明所以服下了□□,面对妻子的质问才道出原委,然而却毒发身亡。妻子后悔不已,当下也服了剩余的毒粥随之同死。一户人家两天内接连殒命,空余家中老人家伤心到疯癫。这些事情虽不是秋文兆心中所想,但终究是因他而起,不过按照我最开始的计划,只是想让他向那户人家谢罪并负责赡养起那名老人,我想若是这秋文兆真有坦荡的侠义之心,应当不会拒绝。只是……”
“只是这个秋文兆也是虚有其表,所以你杀了他么?”阿鲁听闻人间惨事,也禁不住义愤填膺。
轻尘摇摇头:“我见到秋文兆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