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报恩意(1 / 1)
魏景阳是个恋旧的人,这点很多人都知道。比如说他第一次吃的时候觉得第一楼的荷叶鸡好吃,那他以后就不会吃别的馆子做的荷叶鸡;第一次听《牡丹亭》听的是柳香玉柳老板的,那柳老板不唱了之后,他也不会再听别人唱的;再比如,他第一次觉得一个女子美了,那以后即使万花丛中过,也依然会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超过她……
这种人说雅致点儿叫除却巫山不是云,说通俗点儿就是死心眼子一根筋。
不过魏景阳并不是一个特别介意别人的评价的主儿,所以他依然故我。他就像十年前一样在佛阁要了碧螺春配上一碟子豌豆黄,点名要用青瓷杯盘、用鎏金香炉焚金猊玉兔香[1],并且提前了一刻时辰到了地方,等着温庄和。
但当他看见温庄和穿着一条绣着孔雀银纹的黑底长裙从外头进来时,不知怎么突然就意识到,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思地留住过去的习惯,时间都的确已经过去了十年了,那个喜欢穿翠绿桃红色衣衫的温家妹妹已经不在了——甚至可能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妹妹,”魏景阳站起来迎温庄和,然后就看见了跟在她身后进来的婢女,“这位是……”
温庄和对于魏景阳并没有敌意,甚至多年来一直都还对他颇有感念之情,此时听他发问便笑道:“这是喝道,当日在梁国的时候,梁国皇后所赐。魏大哥知道的,彼此身份如今不同了,总需身边儿带着个人以证清白。”
魏景阳听说是梁国皇后所赐,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也不在意,只是笑着点点头。
“余欢把她去见你的事儿都告诉我了。”魏景阳并没花什么心思在寒暄叙旧上。温庄和抿嘴一笑,用手上那柄象牙编丝花蝶团扇[2]掩了口,摇了摇头,“魏大哥不用说,我心里有数儿呢。我这个人虽然不喜欢以德报怨,但总还不至于混账到以怨报德。这点,您放心。”
魏景阳将那碟子豌豆黄推到她面前,“他们家的老厨子做的,本来已经回去抱孙子了,但我记着你爱吃这个,就让人去请他回来再做一次。”
温庄和可以对害过她的鸿烈说的任何话都无动于衷,但却无法对帮过她的魏景阳狠下心来不理不睬,“魏大哥……我这次回来不是叙旧的,您别对我这么好。”
魏景阳宽慰她似的笑了笑,“一碟子点心罢了,又不值什么,你倒说得好像我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你似的。这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温庄和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也只是微微一笑,“我是多少年没见过人对我好了。所以大哥弄了这么碟子点心,自个儿不觉得是什么,我却觉得是比身家性命还重的好了。”
站在温庄和身后的喝道听着这番对话,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太对。但想来想去也只是想到了旧情这上头,她心道,难怪娘娘当初说跟着温家娘子回梁国要多加小心,尤其要多留神她旧识的男子……这温家娘子可别是青丘狐狸精转世罢?
“你们现在还跟着梁国使臣住在驿站么?”魏景阳让她这么一说也有些感怀,但怕勾起她难过,便只不再说这个了。温庄和也明白他的意思,便由着他改换话题,“是。哥哥说这两天便找个房子先租住着,然后再想办法看能不能把祖宅买回来。听说祖宅被抄没之后,就被卖了,后来有几经易手。现在还没找到最后一位买家呢。”
魏景阳说道:“这个买家,我倒是知道。”
温庄和再怎么对家族有不满,到底那个宅子也是她从小住惯了的,而且能买回来也算是对早早去了的父母有个交代,顺着这个逻辑,她自然要表现得喜不自胜,“大哥知道?那不知是哪一位高官名士?大哥可否和那位相熟,为我们引荐一下?毕竟,那样的朱门之家若没个中间人恐怕进不去。”
魏景阳仿佛笑了一下,“那个人不必用我,你也是认识的。而且恐怕……不用人引荐,那位就要大开中门迎你进去呢。”
温庄和忽然像是有些不安,“大哥说得那个人……您可别告诉我那位就是襄王爷。”
魏景阳点点头,喝了口茶,没再说话。温庄和露出了一个有点儿后悔那天说话太狠,没留余地的表情。她想了想,“可是如果是襄王买下的,那我们为什么竟没打听出来呢?”
“因为这处宅子的钱虽然是襄王殿下掏的,房契也是他拿着,但实际上出面买的人却不是襄王府的人。而是余欢的乳母的侄子。襄王并不愿意自己出手惹别人侧目,但仿佛也不愿意这处宅子被别人占着。而且这十年来,这宅子并没有主人住,襄王只是从人牙子那儿买了仆人过去伺候宅子罢了。”魏景阳并没隐瞒鸿烈所做的一切,“妹妹,你要是想要回来,要我说也容易得很,说几句软话,他不会不答应。”
“说软话?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现在恐怕来不及低头了。”温庄和仿佛自嘲地一笑,摇摇头,“真是没想到……难怪老人说没得后悔药吃,凡事要三思呢。我要是长了后眼,知道有这么一出儿,那天也不至于非跟他顶嘴……不过这也不好说,就算我知道,面对他那样子……可能也忍不住……”温庄和最后还是象征式地安慰了自己一句。
魏景阳看她这样儿,虽然明明觉得是在发愁,但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那你要怎么办呢?怎么要回来?难不成就用买的么?那恐怕真是千金换不回了。”
温庄和没回答,回头从喝道那儿拿过一只牙盒,“我先头和魏侧妃有些不快之处,后来想想也觉得是自己气盛。我没脸去见她,就请大哥代我转交这份儿薄礼罢。”
魏景阳见那象牙盒的盒盖上嵌着八朵翡翠叶子,碧玺牡丹,余下四面又用金粟[3]密密麻麻的镶了,便笑道:“十年不见,温家豪奢只有胜过当年而分毫未减。我记得当年妹妹也不过就是在喝茶的杯子上镶金粟,如今放礼物的盒子都要镶了么?”
温庄和微微一笑,“不过是些玩物罢了,如果大哥觉得这样儿不妥,那大不了我让人再换一只没这么多琐碎的牙盒来就是了。”
“我只是觉得,你们才回来,这样恐怕太惹人注意了。”魏景阳又看了一眼那牙盒,“毕竟,上个月陛下才下旨不许如此奢靡,滥用金粟。你们……这不成了顶风作案了么?”
“我晓得大哥的好意,不过这也就是给魏侧妃,若是给别人我还不用这样的东西呢。只拿个什么破烂的金盒装了也就完了。”温庄和笑着表示自己承情,“再说了,怎么算是滥用呢?这么个盒子才能用多少金粟?花几个钱?那点儿钱和咱们俩家的交情比起来算什么呢?”
魏景阳心中多少有些警觉。温庄和花钱和那些豪门大小姐还不大一样。温庄和是那种花出去的钱一定得听见响儿的,尤其是那种扔在别人身上的钱。
“有什么话,就今儿一口气儿说了罢,不然我这心里头总是七上八下的。”
“我本不过是指着这东西能请魏侧妃来日在我们不妥的时候,跟襄王那儿能求个情儿。但现在看来却是立刻就能有用。请大哥转告给侧妃,温氏兄妹别无所图,就想要回祖宅而已。襄王殿下只管漫天要价,我们只要有可能就绝不会回嘴。这点子小玩意儿,就当是我们兄妹俩给襄王表诚意了。”
魏景阳摇摇头,“你该知道,我那个妹妹有更想要的东西。你不给她那个,就干脆什么都别给,反正她都不会满意。”
“我不能,也不可能。”温庄和不动声色地将眼睛瞥向了站在她斜后方垂首恭立的喝道,“魏大哥难道不能体谅我的难处么?”
那样子活脱脱就是被喝道胁迫方才如此的。
魏景阳当然注意到了温庄和这个眼神,他心中存疑,但也知道此时不方便,便没问什么,只是顺着她的话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头放不下,但为了温家——甚至哪怕是为了那处宅子,你都要知道进退啊。”
“罢了罢,我之前都跟他说了那样绝的话了,再没什么可能重新再来了。”
喝道暗想,能是什么‘那样绝的话’,可以让襄王‘没什么可能重新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