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沉梦记(二)(1 / 1)
从前宋端平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小镇上颇有名声,也算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戏文里从来是才子配佳人,于是宋端平遇上了沈沉梦。
也是这样一个秋雨连绵的天气,缘起于小贩子阿九的一碗糖梨水。那不是宋端平第一次见到沈沉梦,却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脱去戏妆的样貌,艳如棠花。但凡情爱未必重于色相,却总是始于此的,宋端平从此一颗心都牵绊在了这一眼惊艳。
沈沉梦是当时棠园的名角儿,初登台一开腔便艳惊四座,再加上棠园设计之精巧,沈家班在这一带迅速声名鹊起,棠园每每开场,一票难求。
那时宋端平虽有才名,教书匠却终归清寒,每每棠园唱响热闹的一出出戏,他就只能守在阿九的糖梨摊子旁,他知道沈沉梦每次唱罢都会来阿九这里买一碗糖梨水,他便想着能够这样短暂的相遇一场也是好的。
大概就如戏文里唱的那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是沈沉梦从来都不瞧他一眼,悄悄地来罢,又悄悄地回去,那些时日宋端平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想着莫不就从此再不去了。待到下一次棠园开场,却依然忍不住出门,藏起了一封信笺在糖梨水的一旁,封皮上却不署名,空空如也。
“幸好她一道拿走了那封信笺,你不能想象我那一刻有多快活。”
谢惜芳微微一笑,宋端平继续说道,“可是她自此再也没有来买过糖梨水,我懊恼极了。”
十天后沈沉梦却遣人送来了回信。
宋端平削瘦的面庞有了一丝笑意,“梦娘答允了我的求娶,她叫我抬了花轿骑着高头大马去娶她。我高兴坏了,后来我才知道,梦娘是先遇见了我,才开始买阿九的糖梨水的。”
宋端平的声音有些低哑,“她是怕我看轻了她,才从来不瞧我一眼。”
谢惜芳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宋端平转过脸,“可是我终究还是看轻了她。”
那时候长街十里,红妆相迎,戏子的身份终归是让人轻贱的,沈沉梦便将一身唱戏的行头都留在了戏园,在棠园大门前戴了凤冠披上霞帔,坦然坐进了喜轿,宋端平骑在马上,一路穿过长街,端的是意气风发,春风马蹄。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我的前半生,才名有了,美妻有了,这世上不会有什么能比这些更令我满足了。”宋端平低低说道。
而如今一身落拓,谢惜芳垂了垂眼,有些不忍。
后来,沈家戏班没了沈沉梦,名声大跌,沈班主欠了许多的赌债,没了办法便去求沈沉梦回棠园。沈沉梦一心为了宋端平,不愿意连累他的名声,严词拒绝了沈班主的恳求,沈班主不好强求便作罢了,却不想放债的人却不肯轻易放过沈沉梦这棵摇钱树。宋端平为了护住沈沉梦,给打断了一只右手,大好前程终究还是毁了。
宋端平失去了拿笔的手,几乎失去了一个文人的所有。少年得志,半生顺遂,若说宋端平全无傲气,那也是作假了。沈沉梦不得已出入镇上的一些大户寻些洗衣补衣的活计,宋端平心里觉得不是滋味,男儿立于世,不能闻达天下,不能顾全妻儿,从前一声宋先生,听来现在凭空多了几分嘲讽之意。宋端平郁郁难抒,沈沉梦内疚不已。
宋端平名声式微,沈沉梦从前戏子的身份又向来为人所轻贱,渐渐的风言风语便多了起来。沈沉梦仍然一日不改地出入大户洗衣补衣,宋端平心里终究有了芥蒂。
“你怨她?”谢惜芳问。
“不曾。”
“你不信她?”
宋端平的语调失了平稳,颤声道,“终归是我害了她。”
沈沉梦后来回了棠园,那是宋端平第一次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沈沉梦,那一夜棠园灯火通明,十里亭台坐满了看客,可是宋端平心里知道,沈沉梦在台上,是演给他一个人看的,虽万人,不及君一人。
自此沈沉梦再也没有回过宋家,再后来,棠园的许多人染了瘟症,宋端平再也没能见到沈沉梦。
“那日她唱的是一出大劈棺,”宋端平哽咽道,“是我看轻了她,是我害了她!”
谢惜芳恻然,前些时候打扫棠园的几处阁楼之时,她在压倒的妆镜下发现了一封信笺,封皮上却没有署名,空空如也。里头有两方纸笺,一方是宋端平从前藏在棠梨水旁的笔墨,另一方展开来是一手细腻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便是,端平。
宋端平已然泣不成声,谢惜芳怜悯,却无只言片语可以安慰。她从袖中抽出那封信笺,放在伞下,不再看他,回去了秋棠馆,秋雨凉薄,很快便打湿了秋衫,谢惜芳只作不觉。
她看过那封信,心底不免戚戚。
“端平,成婚三载,起居同出,君待之于妾,相敬相扶之往昔,妾无敢忘,亦珍重之。棠园之祸,累及君如此,妾心痛之,君之郁郁,妾心忧之,君之疑疑,妾心哀之。
思前载,识君之初,妾心欢喜,犹不敢自轻。待得迎娶之时,十里红妆,妾脱簪而出,以去戏子之身,正清白之名,方敢为君之良配,实是妾之心中,未敢污君之声名丝毫,每每思之念之,亦以为自珍。
然妾无有怨也,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关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妾仰君之才如日月,慕君之华如星晖,夫天下伟丈夫无不劳筋骨,饿体肤,苦心志而益其不能,盼君振作自身,他日必有成。妾虽远,亦同欢。
端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宋端平带走了那封信,自此再也没有出现过。棠园陡然安静了不少,谢惜芳闲暇时修缮棠园的大门,小贩子阿九时常会来帮衬,总是忍不住往园子里瞧,每每欲言又止。
“宋先生之妻当真是病死的?”谢惜芳突然出声,眼底一片澄明。
阿九瑟缩了一下,眼睛微微有些发红,似乎有些往事藏在心里太久,亦是一种折磨,“是镇上的人对不起他,宋先生是好人,沈娘子也心善,待我家阿宝也是极和气的,还教他念书识字,宋先生一家都对我有恩。。。。。。”阿九低着头,闷声道,“沈家班的人都得了瘟病,大家都怕得紧,就把棠园里得了病的人都赶作一处,放了把火。。。。。。”
阿九不敢抬眼看谢惜芳,断断续续地找着理由,“大家也是没有办法,我们也不想的,实在是。。。实在是。。。。。。”
谢惜芳冷声打断了他,“宋先生呢,你们做了什么?”
阿九几乎要把头埋在胸膛上,“宋先生不肯,一定要冲进火里救人,他们怕拦不住他,就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后来宋先生就不清醒了,大家心里面觉得对不起他,才由得他这么多年一直在棠园。。。。。。”
“他走了,”谢惜芳道。
“谁?”阿九诧异的抬头,
“宋端平。”
沉梦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