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归国(1 / 1)
独孤敬烈大吃一惊,下意识问道:“这是北平王王印?”凌琛无力地垂下手来,道:“当然……我怎么会不认识父王王印印匣?”
独孤敬烈为他垫好枕头倚住,缓缓起身,去取那个铜匣。手还未碰到匣身,心中已经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凌琛是北平王世子。如今北平王竟将王印交给了他,那却是……什么意思?
他捧着匣子转回身来,见凌琛也在勉力撑着身子瞧他。两人相对一刻,凌琛双眼越睁越大,嘶哑地叫一声:“父王……母妃!”挣扎着就要下床。可怜他手脚俱不能着力,稍一吃力,立时剧痛瘫软,往前摔跌。独孤敬烈一个箭步奔上前去,将他接在了怀中,道:“别急,王爷大胜归国,还要我在宣化府安排北平府军回军事务,能有什么事情?北平城中诸事我与王爷俱安排妥当了,禁军万不会出乱子!”
他扶着凌琛倚回榻上,缓缓将他与北平王的布置,各项军情一一细说与凌琛知晓。凌琛吐了口气,稍稍安心,仰头看他,问道:“那……父王为什么要将王印送过来?”独孤敬烈想不出端倪,拧眉不语。凌琛默了一刻,道:“夜长梦多,父王既然要你镇宣化府,那我们这便回去吧。”独孤敬烈皱眉道:“不行……”
凌琛不耐烦道:“你这一支骑兵,在浞野城里能呆多久?人吃马嚼,还要从武州卫转运粮草……”他方当醒转,哪里经得起这般劳心费神?一句话尚未说完,已又咳嗽起来。独孤敬烈忙为他抚背顺气,又喂他喝酪,絮絮哄道:“过几日便回去。骑兵行军,便是再慢,两日两夜也能到了,费不了多少时候。”又劝道:“你现下这身体,就是我不拦着你,下面那些军将,也万不肯让你长途跋涉的。”
凌琛气道:“谁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我?”独孤敬烈瞪他,道:“不说保养精神,倒又乱发脾气了。你身子养不好,哪里能走?”凌琛哪吃他这一套,立时大闹道:“你就看着我病了,故意气我!”又叫又咳,在他怀里喘成一团。
独孤敬烈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又拿他毫无办法,只得哄他道:“便是要走,你也得待我整顿军队,布置前哨向导,哪里能说走就走?”凌琛盯上一句,道:“给你一天时间,你若发不了兵。武德将军自回家哄孩子去便了!”独孤敬烈知他军务精熟,万糊弄不过去,气道:“你这倒霉孩子,怎地就是不听劝呢?”
独孤将军的“倒霉孩子”金言一出,两人俱呆了一呆,互瞪一刻,凌琛率先掌不住,扑哧一声,摔在他怀里哈哈大笑。独孤敬烈又气又笑,揉着他头发道:“你啊……你就不想想:全军上下,哪一个不在为你担心的?”
凌琛目光闪动,笑道:“全军上下,下到谁,上……又到谁?”独孤敬烈一听就知道他在诱自己入彀,根本不上这个当,不接他话头,只道:“你的药该煎好了,喝了药,再睡会儿……”凌琛哼道:“你要是敢说‘有事明天再说’,小爷今天非……非……”
他的声音忽地低了下来,“非”怎么样?凌小公爷一生一世,不能再任性乱跑,自由自在的胡作非为,让所有爱他宠他的人,头疼纠结,气恼伤神了……
独孤敬烈本是要放了他起身去端药的,听得这一句,立时明白过来,心头剧震,将他搂在怀中,忙忙岔开话题,哄道:“我没说过明天再说,你自个儿歪缠……”凌琛软弱地倚在他怀中,央道:“那明天发兵,好不好……我顶得住……我要回家!”
凌小公爷果然已被独孤将军宠得无法无天,连这样没一个人觉得可行的决策,在这般的胡赖蛮搅之下,居然也被敲定了下来。独孤敬烈下令骑营整备,第二日越过荒原,穿行燕山,回返武州城。
他原本不想往武州城去。武州城毕竟被战火焚烧,城蔽民凋,不利于凌琛养病。但是凌小公爷闹道:“武州城百事俱废,你再不去整肃治理,北疆边防出现了缺口怎么办?”武德将军连撤军这样大事都昏头昏脑地应了他,驻防城池这等芥子末大的小事,哪能不依着他?
至于其余的北平府军将的意见,根本不值得凌小公爷一哂——凌琛咳嗽几声,大吼:“不准小爷回宣化府的,出来……说话……”把一干子骄兵悍将吓得几乎腿软,别说劝,连吱都不敢吱上一声,便老老实实回营准备撤军事宜去了。左明征等还偷偷在心里多谢武德将军,总算没将他们前儿犯上作乱,挥刀相向的事儿抖落出来,否则以自家世子那刁蛮胡闹的做派,不把他们操练得半死,不能算完。
因此第二日,独孤敬烈将浞野城防交给浞野部族,自率军上路,回返武州城。
凌琛呆在一架双驾围革的马车之内,车厢中铺陈上好熊皮,厚密温暖。又有锦褥裘被,暖炉手炉一应俱全,因此倒经受住了途中颠簸,居然还有精神把方文述黎儿一干人轮流拘来给自己解闷。周至德跟他歪缠斗嘴,方文述陪他谈天说地,黎儿更是小心侍候,因此凌小公爷这一路回程倒也不嫌寂寞无聊。眼见第三日上进了燕山谷地,凌小公爷差点儿兴起劲头来,要哄一干军将去为自己掏窝冬的兔子。幸而有武德将军这尊镇妖神在,才将凌小公爷的鬼心思给压制了回去。邹凯瞧一眼对独孤将军满眼敬仰的左明征,心道我早就知道,咱们还用怕什么掏兔子?要知道独孤将军逮咱家小公爷的狐狸尾巴,从来都是一掏一个准儿。
黎儿见凌琛气鼓鼓地靠在大倚枕上,连忙小心哄道:“小公爷,那小兔儿有什么好玩儿的?我陪你玩儿彩选格吧?”
凌琛咕噜道:“呸,就是不准玩才好玩儿。你陪我玩,那还有什么意思?”虽如此说,到底无事可做,只好跟黎儿玩起彩选格来。黎儿开始还小心侍候,想让他赢了高兴。结果发现别说用心相让,便是竭尽全力,自己也赢不得这位聪颖绝世的北平王世子,方知难怪不准他干的事他偏要干,这些小玩意儿原也实在让他无趣得紧。
忽听车边响动,两人抬头看时,便见武德将军策马驰近车门,掀起车帘,递进一个小小巾帕裹儿来。黎儿连忙接过,独孤敬烈瞧一眼凌琛脸色,见无不妥,略略放心,嘱道:“晚间才到武州城,别太劳神。”放了帘子,自去领军。
凌琛翻个白眼,懒洋洋地倚在枕上,道:“又是什么破玩意儿?拆开来瞧瞧。”黎儿依言解了那帕,笑道:“是松子儿,小公爷可要尝尝?”
凌琛听言,眼睛一亮,转头去瞧,果然那帕中裹着一把亮晶晶松仁,尚带细皮碎屑,想来是刚从松塔中捻出来的。便笑着伸手拈了几粒,填进嘴里,咔嚓嚼嚼,笑道:“算他知趣儿。”黎儿笑道:“小公爷喜欢吃松子儿?”凌琛挑眉道:“我喜欢瞧独孤将军打松塔,跟松鼠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了。”黎儿扑哧笑出声来,想着独孤将军那样的冷面刚硬人,竟与那毛蓬蓬尾巴的小玩意儿放一处比较,当真逗笑得紧。
两人笑了一阵,凌琛精神短缺,昏昏睡去。黎儿试了他额头,并无异样,便守在一边默默陪侍。瞧那枕上青丝撩云,衬得沉睡的人容颜如雪,眉睫染黛,极是俊秀难言。正瞧着发怔时,忽又听见门帘响动,打眼瞧时,见是那位姓左的将军悄悄掀了帘,送进来一个藤条编的小小笼子,里面竟装了只叫声清洌的朱顶雀儿。想来定是军将们休整时见了雪窝中的雀鸟,偷偷拾回来的。黎儿捧着那还带着干枯叶片的粗糙藤笼,看看睡梦沉酣的凌琛,方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心下微微惆怅,默默地瞧一眼窗外,那些不会看自己一眼的人们。
虽护着凌琛车驾,但是骑兵们能征惯战走遍山川,行军依旧快捷无伦。入夜时分,已近武州城官道。已见城门大开,火把如练。独孤敬烈知道城中军将已得到消息,前来迎接凌琛,连忙弃马登车,与已经醒转的凌琛商量道:“你是现下便见他们,还是回军府再相见?”
凌琛勉力撑起身体,让黎儿为自己束发整衣,道:“是我烧了武州城,自然要见见满城军民。”独孤敬烈心疼地将他抱起来,柔声问道:“身子可吃得消?”凌琛笑道:“你婆妈得紧,当真是个操心命。”独孤敬烈叹气,心道我便为你操一世的心,也是愿意的。但是有些事却非你不能为,无人能替。
当日武州城防被独孤敬烈交给老将娄敬暂管。娄敬虽然满心担忧自家世子安危,但是亦知这是边防大事,不得不主理起战后事宜。此时听说世子归来,喜得老泪纵横,根本不及等着他们进城,已经率军府众将迎出城外数里。迎头便见自家世子容色惨白,与武德将军共乘一骑过来。知他不是到了孱弱不堪的地步,决不会与人共骑。心中酸苦痛怜,一涌而上,连忙纵骑上来,却一字也说不出口。倒是凌琛先微微一笑,软弱唤了声:“娄叔,我没事了。”
只这一声,激得老将泪飞如雨,抖着手道:“世子啊……你可心疼死我了……”众将见状,不少人想起当日武州城内外浴血战火,换得此番北戎授首归降;见着世子亲身赴难,终护北疆平安,不少人都偏过了头去不敢再瞧,人丛中低低响起一片呜咽哽噎之声。
凌琛笑道:“杀了温郁渎的,是武德将军,你们怕没庆功酒喝,妆个哭包样儿来哄我么?去去去,今冬招民伕修城垣的差使办好了,再来哄我摆酒不迟。否则别说我父王,就算是武州城内外的百姓们,也饶不了你们的脊梁骨!”
他一说“招民伕”,城中主理政务的守备邓元华已经明白他的心思:虑着武州城内不少百姓破家败业,严冬难度,要为他们寻一条过冬的活路!当即在马上一揖,应道:“世子放心,王爷前儿离城时,已经下了王令了。武州城防,万不用世子操一点儿心的。”
凌琛一愣,与独孤敬烈对视一眼,问道:“我父王……已经回来了?”
娄敬正令摆队迎世子入城,听他这般问,忙道:“王爷前日率两千轻骑进城,只停了半日,便回北平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