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誓言(1 / 1)
周至德虽是军医,平日里专治伤科,但是实际上他性子孤拧,视岐黄术为毕生性命,对天下诸般药性皆精熟无比。他拈着一粒“解忧”闻嗅一刻,又取银针挑取一星舔尝,立时大叫一声,乒乒乓乓地去捣鼓医寮药箱。一面东翻西翻地配药,一面嘀嘀咕咕。忽而破口大骂北戎蛮子不识药性,阴寒毒物竟敢用辛热熔金之毒炼制,虽然正配“鹿回头”的西金阴性,却非君臣佐使,倒是虎狼相随;忽而又道这等巧妙害人法子,绝不是鄙野无文的蛮子想的出来的……诸如此类喋喋不休。虽把除了早就习惯他唠叨的武德将军以外的众人都念得直眉竖眼,脑门冒烟,却终于在三沸后煎的一通折腾后,鼓捣出了一碗药汤来。
那个清早晨光初露,刮了数日的风雪终于止息,独孤敬烈掀帐出外,看见一干北平府将领及方文述等,尽守在帐外,皮裘生寒眉梢带霜,十数道目光齐齐整整地向自己射了过来。一向没什么表情的武德将军竟破颜微微一笑,道:“站了一夜,回去歇着吧。”
跟在他身后出帐的军医周至德捻着自家小胡子笑道:“你们这干子军爷,想砍下官的脑袋,可没那么容易——”
他的话早被淹没在一片压抑着的欢呼声中。独孤敬烈安抚众将一番,道滦川公此时还在昏睡,待醒了再见众将不迟。将众人打发走后,独孤敬烈方带着方文述一行重回中军帐中,与他谈论北平王现下的军务安排。
北戎王城诸事,凌琛在清醒的时候,也删繁就要的讲给了独孤敬烈知晓。否则独孤敬烈岂会一见伍伦就问“解忧”?方文述见独孤敬烈对自己态度谦和,亦知是凌小公爷之德,又想着自己亦有诸般误会,当下更是辞气温文,道北平府军自北戎腹地撤回之时,北平王要请独孤将军暂掌宣化府军务,接应三军。
独孤敬烈心道难道北平王已经知道了凌琛重伤一事?心里一紧,刚要询问,方文述却将所携的铜匣摆到了帅案上,道:“王爷道这样东西,请将军暂且收存,待小公爷无恙归来,再交付与小公爷便了。”说着又微微一笑,道:“现下小公爷虽卧病在床,但是也算得上是‘归来’了,在下将差使交付与将军,将军请自已定夺吧。”
独孤敬烈听他说话,想来北平王还不知道凌琛被挟诸事,稍稍安心。便拿起那个沉甸甸的铜匣,见铜锁暗扣,封存得极是严实,问道:“王爷可有说过,里面是什么东西?”方文述摇头道:“这却不曾说过,只道要尽快交到将军手中。因此我们紧赶慢赶,从武州城又转到了这里来。”
独孤敬烈暗叫侥天之幸,幸而北平王急送此物与自己,方救了凌琛一命。又皱了皱眉头,心道这里却又有些古怪。这铜匣一看便是用来封存极重要物件的,北平王身边多少心腹宿将不能交托,为什么却要交给总领禁军的自己?且北平王已大胜北戎,不日便要归国,为什么却要自己转交东西与凌琛?
他理不出个头绪,只能暂且放下,与方文述谈论一回特律河谷之战。北戎部族虽诸部齐聚,但群龙无首,整合无度,岂是北平王的对手?以逸待劳声东击西,三十六计随便用了两式,便将北戎前锋压制在特律河谷不敢冒头。好些首鼠两端的部落便已开始悄悄与北平王卖好,待句黎军覆没武州城一战传开,北戎部族立时哗变。北平王适时地便将阿勃勒王子推了出去……独孤敬烈听的心中发苦,凌琛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令大浩获得了这场一面倒的胜利……
他问起伍伦如何逃出北戎王城,方文述不知怎地,面上有些尴尬犹豫之色,却也并不隐瞒。原来温郁渎率部走后,依旧命黎儿为伍伦送药。黎儿因求学木蜡做图之事,对伍伦也不甚戒备,便常多送药物与他。伍伦又因自行运功抵抗药瘾,颇有效验,竟然偷偷积下了不少“解忧”。因此瞧准时机,在黎儿又一次前来送药时,挟持了他,靠着黎儿的宫庭信物,竟然逃出了王城……黎儿被伍伦挟持,原本吓得魂飞魄散的。但是进了北戎腹地,他孤身一人,哪里能有路走?伍伦又告诉他自己要回大浩,必将重见凌小公爷。因此黎儿竟放了胆子,跟着伍伦历尽艰辛,终于寻到了特律河谷,托庇到了北平王羽翼之下。
独孤敬烈听闻,便探问道:“伍校尉身上的毒~药可解了?”方文述笑道:“多谢将军好心,方才我已经让他去寻周医令了。”独孤敬烈点点头,道:“如此,极好。”
他送走方文述,携着铜匣回至帐中。凌琛还在昏睡之中,但却不似前些时日那般通体绵软冰凉,帐中几处炭盆烧得甚旺,独孤敬烈见他额上发间俱已渗出密密细汗,异香浮动。明白□□正在被慢慢逼出体外,心内自是喜悦无限。取了烘热的巾帕,为他细细擦拭身子。抚着那裹满绷带的削瘦身躯,满心疼怜,心道:“这一世,我再不能让你受一点儿伤了。”
他取出一套干净中衣,为凌琛更换。刚将右脚脚踝执在手中,忽觉那纤瘦脚踝微微一动。虽然动作轻微,但是独孤敬烈立时明白:凌琛正在狠命挣扎!连忙松了手,掩好被子,倚坐到凌琛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唤道:“吉祥果,是烈哥哥……”
凌琛手指软软地搭在他掌中,一动不动,独孤敬烈轻轻抚摸他的额头,目不转睛地瞧了那柔和睡颜一刻,忽地忆起往事,附身在他耳边笑道:“小懒虫,再睡的话,茶行张婶家的香煎果子,可就没了——”
凌琛长睫微动,缓缓睁开,立时便看见了那张素来刚硬不近人情,瞧着自己却总是满目温柔的眼睛。
独孤敬烈心中狂喜,起身去取热酪来与他润喉,一面笑道:“还是这个脾气,听见糖食就肯睁眼了。”
凌琛被他扶在怀中,尽力咽了几口酪浆,方咕噜道:“现下……你寻得出……一粒香煎果子么……”独孤敬烈笑道:“现下寻不着,回了北平府,我把张婶家的师傅唤到府里来给你做蜜饯,好不好?”凌琛呸了一声,软软地撒赖道:“我现在就要……要是没有,你端杯酒来给本爵赔情便了。”
独孤敬烈放了杯子,笑道:“有精神胡扯,看来是没事了。”说着又伸手进被中,为他整理方才不曾着好的衣物。怀拥着他,直是满腔喜悦,笑着逗他道:“既然滦川公有命,末将过会儿将浞野城全城的人拘来,无伦如何也要寻出几粒蜜饯来侍候,可好?”凌琛在他怀里闹道:“我不要果子,我要酒!”独孤敬烈执着他脚踝塞进裤中,道:“那可不行。”
凌琛忽地被他握住脚踝,立时轻轻颤抖一下,仿佛想要蹬开。独孤敬烈低头瞧他,正见他也抬眼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凌琛立时避了开去,低声催促道:“快点儿……有些冷……”
独孤敬烈为他穿好下裳,却依旧握着他的脚踝不放。凌琛有些恼怒,勉力蹬他,却毫无力道,怒道:“做什么……又不是玩女人……”独孤敬烈握紧他的脚,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看清楚,是烈哥哥。”
凌琛偏开头,嘟囔道:“知道了……放手!”独孤敬烈缓缓松开手,另一只手臂圈住凌琛身体,将他深深笼进自己怀中。凌琛将脸转回来,倏地埋进他的胸膛间,微微地发抖。
独孤敬烈低头亲吻他的长发,低声道:“没事儿了,烈哥哥陪着你。”凌琛不答,也不抬头,只在他怀里簌簌地抖。独孤敬烈也不再说话,只细细地亲吻他的头发,手掌温柔地抚过怀中削瘦不堪的身子。
两人相拥半晌,凌琛终于在那温暖宽和的怀抱中止住了颤抖,喘息着抬起头来。独孤敬烈轻轻地抚住他的脸颊,再次看进那双美目,低声重复道:“没事儿了,烈哥哥陪着你。”
两人对视一刻,独孤敬烈温柔抚慰地附下去,吻住了那朝思暮想的柔软嘴唇。这个亲吻已经不象他们往日欢好时那般的激烈,却交换着更多的爱恋,缱绻,与誓言。
他们终于分开,凌琛注视一刻独孤敬烈,忽然软软地倚进他怀中,道:“我……不要娶世子妃。”
独孤敬烈心里一紧,凌琛并不知道自己身体已伤的事情,却如何突然提起这件事来?正想说话,凌琛已经眼睛明亮坚决地瞧向了他,道:“你能跟你爹拗着劲儿来,我也能。”
独孤敬烈微微松了口气,亲亲他,道:“别胡说。凌家……”凌琛打断他,道:“我不听,我被你宠坏了。”他依偎在他怀中,低声道:“我不曾想过是否对不起我未来的妻子;但是我想过,我不想对不起你……和我自己。”他嘀咕道:“反正父王他……”
他声音戛然而止,独孤敬烈奇怪地低头看他,却见凌琛吃力地举起一只手来,指向了他放在桌案上的那个青铜匣子:
“我父王的王印……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