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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其言也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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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王名将本色,何等的敏锐精明。饶是武德将军面无表情,也一样能直觉出异样来,当即目光深沉地打量他,柔和问道:“武德将军可是想到了什么?”

若被他问的人是凌琛,那一准儿的要露马脚。原因无他,凌小公爷一世最应付不了的,就是自家父王笑,母妃哭。但是现下被北平王询问的人是独孤敬烈,那棺材板脸已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便是心虚到了二十分,脸上也做不出什么表情来。因此居然糊弄了过去,摇头道:“末将不曾想出什么来。”

凌毅道:“细作几处传讯,都回报温郁渎已出王城,但句黎军去向,始终不明——”他忧虑道:“却不知琛儿究竟将他哄骗到了什么程度……温郁渎性子乖诡凶险,一个不慎就要万劫不复啊……”

要是凌琛在这里,准定要抓着独孤敬烈大吼:“父王哀兵攻心,不要上当!”

凌毅想着,手指敲打信笺,缓缓道:“句黎军乃北戎精锐,行踪飘忽,一旦在草原上迂回袭击。我们没有防备,在特律河谷冒进,必然要吃大亏啊……为今之计,只好收缩战线,往浞野部方向暂退了……”独孤敬烈急道:“如此,滦川公怎么办?”

这话要是被凌琛听见,准定嗤之以鼻:我父王在布疑兵了,你居然还敢信?

凌毅一滞,轻轻道:“琛儿……琛儿……”肃然道:“为军之将,乃全军将士托命之人,岂能以一人而废军事!”叹道:“晚膳过后,便开军帐议事吧。”说着,仿佛商量似的瞧瞧独孤敬烈,问道:“逸德,可有什么话说?”

这一招“兵不厌诈”使将出来,独孤敬烈再缄默不下去。许多事情,如何能在军帐众将面前言讲?想了想,咬牙开口道:“王爷,可曾听说过……‘鹿回头’?”

凌毅眼神一凝,道:“听琛儿说过,温郁渎发现的异种香草,如何?”

独孤敬烈缓缓道:“那不是香,是慢毒……滦川公已毒入血脉……”他闭了闭眼睛,道:“……只怕因此,温郁渎才这般的有恃无恐……”凌毅追问道:“你如何知道?”独孤敬烈犹豫一刻,指指凌毅手中信笺,道:“滦川公血有暗香……末将也因此才敢断定这确是滦川公所印……”

凌毅拿起手中信纸,嗅了一刻,慢慢放下信来,道:“便有暗香,那又如何?你怎么知道是毒?”父母爱子之心原本如此,总不愿相信有这等坏事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独孤敬烈只得将凌琛在北戎被温郁渎下过迷药一事讲了出来,又藏头去尾地说了些自己在高句丽见到一盆新鲜“鹿回头”之事,道:“末将手下有名军医周有德,医术精绝。末将将‘鹿回头’与他瞧过。他以牛马试药,道这香草确是异毒,用了虽不至死,但却能迷惑心志;用得多了,只怕终身都要受此毒所制。”凌毅道:“你是说,琛儿中了‘鹿回头’之毒,被温郁渎控制住了?”独孤敬烈闷了一刻,终于道:“滦川公性傲,绝不会听从温郁渎。但是温郁渎欲用这药挟制滦川公,只怕滦川公要不顾自身安危,将计就计……”凌毅接道:“因此温郁渎托大,以为自己已经控制住了琛儿,便将这封信给琛儿瞧了。并与琛儿结盟,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偷袭宣化府!”独孤敬烈道:“是,末将请命,回防武州城!”

凌毅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慢慢道:“哦,禁军回防?”

独孤敬烈心内一沉,浑身如坠冰窖之中!

他听出了北平王语气中的冷淡和猜疑。禁军与北平府军之间不可避免的裂痕,在丸都城下害了刘待召,在野塘江边害了凌琛;现在这最紧要的关头,难道又要再一次损害大浩的军人?

他看定北平王,默默咬紧了牙关,却无法为自己辩解。凌毅亦依旧是那副目光深沉入心的模样,看定了他,不说话,也不再摆弄那张染血的信笺。帐中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之中。

半晌,独孤敬烈终于受不了帐中几要沉滞的空气,哑声开口,道:“王爷并不疑末将,何必试探?末将从桓都峰至此,若有异心,早与温郁渎结盟,在特律河谷伏击王爷便了……”

凌毅还是定定看着他,道:“你如何知道我不疑你?”他轻轻指点一下手中信笺,道:“自始至终,皆只有武德将军你一人的说法。这血滴虽是连珠箭手势,但我又怎知确是我琛儿所留?”言下之意:这血痕亦可能是独孤敬烈伪造!

独孤敬烈急道:“王爷,这是凌琛……是滦川公的血,绝无虚假!”凌毅冷冷道:“哦,你如何知晓……知晓我琛儿血中气息?”

此言一出,独孤敬烈已明白过来:毕生多少相思,再难瞒过北平王,当即起身,跪倒在地,道:“王爷,有些事情王爷可以猜,末将不能说……末将只能说,此生立誓于天:不误滦川公……不误凌琛……”凌毅长叹一声,道:“别说了!”

独孤敬烈一声不响,垂头跪在地上。凌毅看他半晌,终于道:“不错,你不误琛儿……到这个时候你还能顾着凌家的脸面,我如何还能疑你?”他看定独孤敬烈,缓缓道:“你们攻下丸都城,我已知不妥,不是心有灵犀,你们俩谁都不敢那般用兵……你把命交给他,他还你一场威震四野的胜利……那不是普通的军中袍泽,能够做得到的……”

独孤敬烈沉默不语,听着凌毅续道:“琛儿野塘江遇袭,你当即杀高固文,震慑辽东诸部,令他们不敢不带你从桓都峰杀入北戎。这条路如此之险,你却依旧赌命去闯……难怪琛儿只凭几滴血,几个指印,就敢向你传讯……”

独孤敬烈听着恩师似怒似悲的叹息,直挺挺跪在北平王座前,只重复道:“末将此生,不误凌琛。”

凌毅定睛看着他,长叹一声,仿佛骤然苍老十岁一般,迟缓说道:“你何尝会误他……你连太后封赏他妻子的懿旨,都带了过来给他……”他苦涩地摇了摇头,几已无话可说,终于道:“起来吧。就算我偏心到了二十分,也知道定是那臭小子招惹的你……若他无意,只怕你能做他一生一世的兄长……”独孤敬烈哑声道:“是末将之过,末将……越礼而不自知……害了滦川公……”他向北平王深深拜了下去,只觉胸腔间堵得气也透不过来,嘶声道:“只求王爷让末将……回防武州城。只要滦川公平安无事,末将情愿此生……再不与他相见……”

凌毅沉默地凝视着他,再是气恼为难,也无法责骂出口。不错,他们的感情悖德逆伦,不为世人所容;可是独孤敬烈已经隐忍退让到了这样的地步,自己又能说什么?以两人身份地位,天下佳丽无不唾手可得,可是两人偏偏如此的知心换命……无论再说些什么,再向他们要求些什么,都徒然令两人更痛,更绝望罢了。

说到底,他们又做错过什么?不过是相知相许罢了。

凌毅长叹一声,道:“逸德起来,我有话对你说。”

独孤敬烈依言起身,回身坐下。凌毅道:“我应了你了,你明晨寅初二刻点兵,悄悄撤离。我与你掩护便了。”

独孤敬烈大喜,正要起身拜谢,凌毅摸着胡子,道:“免了这套虚礼吧,实在说,该我谢你方是——”独孤敬烈忙道:“末将不敢。”凌毅瞧着他,自腰间解下佩剑来,递过去,道:“这是琛儿的佩剑,从野塘江送回来的——琛儿曾主政宣化府,宣化府诸将都识得这柄剑,你带着它,容易号令军队。”独孤敬烈起身恭谨接过,本想出声道谢,但手刚碰到那冰冷剑身,忽地喉咙梗塞,竟发不出声音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掌中宝剑,再不能放手。

凌毅瞧这等情状,已知他心中情意,暗中叹息,忽地转了个话题,道:“你既与琛儿……既相知如此。琛儿可曾与你说过先皇临终遗言?”

独孤敬烈一愣,心道难道北平王知道了那道血诏?他倒是曾听凌琛说过:为怕北平王伤情忧心,凌琛已将血诏悄悄藏了起来。凌琛虽然平日里常常在北平王手中丢盔卸甲,但这种大事却万不会出纰漏。想着,便含糊道了声:“当日滦川公病在洛阳,末将不曾与他多谈此事。”

凌毅看着他,点头道:“他确也不会说与你听……当日他宣的皇帝遗诏,尽是他自己胡扯。皇上真正的遗言,与天下事无干。”独孤敬烈奇道:“不是天下事?”

凌毅点头道:“不错,不是天下事。”他慢慢的,几乎有些吃力地道:“其实人生在世,建功立业,求取功名利禄,乃是本能。但是再是志得意满之人,黄泉路近之时,回首时,却容易记起一生不堪回首之事……便是贵为天子,亦是如此。临终之前想的不是天下,而是误尽平生的……那个人。”

他看定独孤敬烈,道:“你许了不误琛儿,很好。琛儿是我凌家独子,我确也不愿让他胡作非为。可是……”他深深地,将这个夜晚中最深重的一口长气叹息了出来,道:“眼看天下汹汹,乱世已在眼前,……谁也不知前路如何。便是我自己,也不知今时今夜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他抚着额头,声音疲倦而幽远,在深深帐幕之中,几乎带上了异世的回音:“我知你定会尽毕生之力护住琛儿。因此,待琛儿平安归来,你便去向他探问先皇遗言。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将来你们若有无所适从之时,便想想……去世之人所说的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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