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离人远行(1 / 1)
凌琛怒气冲冲地撞出军府正厅,几步跃过厅侧回廊,在中庭转了几圈,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吼道:“备马!”
邹凯知道他正在火头上,万不能劝,便应了声“是”,向围过来的侍卫示意,令他们前去备马。转头便见凌琛一脚踹上阶下生长着的一棵小龙柏树,只听“咔擦”一声,那尺把长的小树抵受不住,已被他踹得枝干断裂,倒在地上。只得劝道:“爷啊,你要撒气不妨事,可别气坏了身子——”凌琛咬着嘴唇呼呼喘气,一脚又踹上庭中植的一棵高大的杨树。其时已经入冬,杨树枝上无叶,被他这一脚踢得在寒风中瑟瑟摇晃,掉了无数枯枝下来。砸在侍卫们头上肩上,虽不甚痛,却也状极狼狈,哭笑不得。
邹凯拿大发脾气的小祖宗没有办法,只得上去为他拂去衣上发上枯枝,温声哄道:“好好,咱们这便出去骑马散心。”他语带哄劝,却不知道凌琛一听这等声气,更是火上浇油,吼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来哄!”听见门外马嘶,知道侍卫已经将马拉至军府门前,大步奔了出去,两步跳下梯阶,纵身上马,从侍卫手中接过马鞭,指着邹凯吼道:“别跟过来——我不要瞧你那张死人脸!”
随侍在一侧的娄永文听言,诧异地瞧了一眼自己的未来姐夫,心道邹统领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说他是死人脸?邹凯被众人瞧着,也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方回过神来,苦笑道:“好好。”知道现在越劝凌琛越火,只得站到一旁。见凌琛打马飞驰而去,忙命几名机灵侍卫跟随。自己既不能随侍,便赶紧回转军府去求独孤将军将令:令城中各驻军小心着意,必要护好滦川公安全。
独孤敬烈听说凌琛出府跑马,又是吃惊又是担心。丸都城虽已被大浩军攻破,毕竟城巷之间散着高句丽残兵,高句丽百姓也不得不防。凌琛只带几名众人出行,极是不妥。连忙传令四城守卫不得让滦川公出城,又晓喻城内外各部,道是若滦川公到了,定要千方百计地将他留在营中,不令他出外。又将高彦真叫来,问城中有什么美酒玩好之类。
高彦真虽已被周有德解了身上的毒~药,不再有性命之忧。但他现下正是要讨好独孤敬烈,求他放自己回平壤的时候。听说他要寻酒,立时大献殷勤,立刻令人取了数坛自己私藏的美酒来。独孤敬烈瞧那酒坛,尽是中原的普通清酒。想来是因为地处荒僻,中原的寻常玩意儿,在这里也被当作了奇珍异宝。
候在一边的高彦真最是善于察言观色,见独孤敬烈似乎对自己送来的酒不甚在意,连忙道:“我国地僻国微,自然是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巧得很,下官前些时候刚得了一件宝贝,用来泡酒,滋味极是佳妙。”
独孤敬烈眉头一扬,高彦真连忙遣贴身侍从回府,道是把锦棚里的那个盆儿快快送来。独孤敬烈也不着意,吩咐厨房准备些上好生肉,打算晚间烤肉与倒霉孩子陪话便了。不一时又有消息传来,道是滦川公已到了城西沈州卫柳承中的营里,独孤敬烈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正在忙碌,高彦真已经笑嘻嘻地督着两名从人将一个大花盆抬进了厅中。独孤敬烈抬眼看时,便见盆中一簇苍翠欲滴的芳草,青枝绿叶四处生发,长得极是郁郁葱葱。一股微微的草木清气,立时弥漫在高旷的厅堂之间。
高彦真见独孤敬烈凝目那草不语,心中大喜,得意洋洋地道:“这草瞧着不奇,但是整个高句丽的奇花异草,没一种比得上它。下官费了许多精神,才将它弄到了手——”话音未落,便听独孤敬烈沉声问道:“高相打哪儿得到它的?”
高彦真听他语意森严,吃了一惊,小心瞧着独孤敬烈的脸色,答道:“下官的从人在沈州榷场上,识得了一位辽东部落中的首领。这便是产在他部中的香草……”独孤敬烈眯着眼睛瞧那盆草,冷冷道:“不见得吧?”
高彦真吓了一跳,此时高氏家族的将领在此战中折损大半,且滦川公亦有将高固文俘至北平府之意,高家在高句丽军中再无重臣。此番高彦真便是能回返高句丽朝庭,只怕也要被朝中政敌扳倒。因此高彦真早就打定主意,要借大浩将军威势,稳固自己的相位。因此极爽快地帮大浩军定了丸都城一带的战线,极力削弱自家军力。但若现下惹怒了自己惟一的靠山武德将军,只怕自己的如意算盘便要化作泡影!当下连忙笑道:“下官哪里敢欺瞒将军?当真是从辽东部落里买来的。前两年都只能买晒干的草叶,今年下官使了黄金千两,又有十只上好的白猎鹰,方才从他们那里换得了这么一盆新鲜香草。”独孤敬烈道:“那个部落叫什么名字?”高彦真只得道:“他们说自己的祖先是猎鹰,便以一种极勇猛的猎鹰名字为名,叫作什么‘皂郦’的。”
独孤敬烈在北疆多年,熟知辽东各部情势,一听之下便知他没有说谎。皱眉对自己的亲卫道:“请邹统领过来。”那亲卫正要走,又被独孤敬烈唤了回来,道:“不必请他过来了,让他立去柳将军营中见滦川公,说这里有一盆‘鹿回头’,请滦川公即刻回来瞧瞧!”那亲卫听他语气森严,不敢怠慢,连忙去了。
高彦真呆呆地听着,听到最后半句,方道:“原来这香草叫‘鹿回头’么?下官却孤陋寡闻了。嗯嗯,将军见多识广,下官献丑了。”独孤敬烈听他阿谀,便道:“高相不必过谦,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草的鲜活模样。”说着,随手拔动了一下那鲜翠欲滴的草叶,道:“现在是冬日,难为高相将这草养的这般茂盛。”高彦真听了,又得意起来,道:“将军太抬举了,这也是皂郦人教我的法子。这草不能用暖棚养,会被热气烘死;却又不能太冷,冷了它便自然枯萎过冬,明春再发。因此用锦缎作棚,将它放在里面,点一枝线香,热气也就够了。”独孤敬烈听他描述的如此细致,心中更增疑云,他知道皂郦只是辽东一个粗鄙无文的部落,哪里能琢磨出这般细致入微的养育法子?
高彦真见他手执草叶凝目不语,以为他喜欢这盆‘鹿回头’,便殷勤道:“要是将军欢喜——”一语未完,忽然想起独孤敬烈方才是令人去叫滦川公回来瞧这盆草。心道莫不是武德将军想用这盆异草讨好滦川公?武德将军自是朝庭重臣,但滦川公却是未来的北平王,高句丽将来首先要打交道的,也定是北平府。自己何必让独孤敬烈用这盆异草借花献佛?当即改口道:“便也嗅嗅草叶的香气,极是妙不可言。”
独孤敬烈听他说到“香气”,忽地心中一凛,果然弯腰低头去嗅。高彦真一惊,心道武德将军平日里里多么持重端严的一个人,如今竟被一盆草弄得忘了形骸?便见独孤敬烈抬起头来,脸色已是大变!
他鼻端所嗅着的草木异香,正是那日凌琛大醉之后与他欢好时的气息!
独孤敬烈皱起眉头,紧张地思索着:凌琛倒也说过,温郁渎曾对他使过迷药。但是那时他们已从北戎返回多日,凌琛身上如何还会留有‘鹿回头’的香气?
他的目光投到了不知内情,只能干笑着的高彦真身上,忽然有几句话,清清楚楚地跳进了他的脑海之中!
“而慢药不然,先入的是血脉经络,方游走全身。如此,大部分毒素从皮肤中也就散去了……”
独孤敬烈猛地直起身来,铁青着脸一把按住腰间佩剑。身边的高彦真,亲卫仆佣者尽皆吓了一跳,便听他喝道:“立刻去迎滦川公回来!”亲卫刚要答应,独孤敬烈已按捺不住,大步往外走去,吼道:“备马!”
他是要亲自去寻凌琛!一旁的亲卫还来不及应声,已听厅外脚步声急促。邹凯与柳承中一先一后地奔进门来!独孤敬烈一见是他们,立时大吼问道:“滦川公呢?”
两人皆被独孤敬烈的脸色吓了一跳,柳承中忙禀道:“方才沈州卫方向报来:野塘江有小股部族袭扰,我大浩在青山沟的粮草受了些损失。世子已经率两营军士,亲自去巡野塘江了!”凌琛是一军主帅,青山沟的粮营又是大浩军在高句丽境内最重要的储备,凌琛这般行事也是职责所在,因此柳承中并未阻拦。
独孤敬烈再不说话,疾步扑向厅外,连马也不及叫人备,闯出军府门口,见柳承中的亲兵正带着自家将军的坐骑候在门口,上去便夺过马缰,翻身上马。那带马亲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已被扑面而来的狂风卷得踉跄退后几步。众人大惊之下,见武德将军一骑绝尘,往大路尽头的城关处飞驰而去!
他纵马奔到东城门下,守门军士见是武德将军亲临,连忙行礼。独孤敬烈喝令他们开门,关上守卫放下吊桥,不待沉重的吊桥在对面河岸上落稳,武德将军已风驰电挈地驰了出去。
但是他触目之处的丸都山间,惟有寒鸦呀呀,白雪皑皑,除了枯木衰草中的杂乱蹄印之外,再没有远行人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