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看相与观人(1 / 1)
虽然北戎王亲至,但是岗楼上的北平府军却极难说话,道是除非攻开栅门,否则不会放任何一名北戎人进寨。温郁渎策马亲到门前喊话,终于将北平王世子卫队领邹凯给唤了出来。却道北戎王须得散去军队,只带身边数名亲卫入寨,方能请见世子。
火把照耀之下,将温郁渎深沉的眉眼映得明暗不定。良久,终于点头道:“好。”令自己的亲兵句黎军帮着骨都侯喜,震慑住浞野部的部族,散去了围寨的军队。自己则带着三名亲卫,干脆在邹凯面前解刀弃箭,大大方方地策马进入了寨门。
他们刚穿过壕沟木桥,忽地从深深的壕沟下方传来了一股剌鼻的气味,温郁渎不禁停下了脚步,问头前引路的邹凯道:“可是火油?”
邹凯冷冷一笑,道:“火油三分,硫磺三分,剩下的几分,也尽是些好东西。”温郁渎微微一笑,知道这些不能说的“好东西”已足以将外面数千浞野士兵烧死在壕沟之内了。
他跟着邹凯穿过数层营帐,到了中心的一座大帐之外,邹凯进帐通禀,出来后道:“世子请北戎王进帐相见。”温郁渎一笑,大步走过两名侍卫恭敬撩起的帐门,踏进帐内。
帐内幽深,两侧的立柱之下,分置着数枝落地虬枝桐叶烛台,上面明晃晃地插着十数只牛油大烛,将帐中照得纤毫毕现。凌琛与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正对坐胡床,据案对弈,仿佛对于外面的沸反盈天毫不知晓一般。两人棋兴正浓,听见温郁渎进帐的脚步声,也不曾抬起头来。
温郁渎心知此时的凌琛,必定要对北戎王权表示出大浩宗主国的傲慢,但是这种阑夜手谈,淡看塞外风云的情形,对于刚刚从剑拔弩张的对持中走出来的北戎王来说,有种奇异的吸引力。他凝目瞧着面前这副自己国家内绝见不到的灯下弈棋光景,并不愿意出声破坏这一刻的静寂安稳。
但是他的兴致立时被打断了,一声并不响亮,却带着万分敌意的呼哨声,自凌琛的身边发出。温郁渎定睛一看,立时瞧见了一双冷光幽幽,对着自己虎视眈眈的绿色眼睛,正是昨日咬死乌蒙的那只老虎!那虎自地上立了起来,一只前爪向温郁渎的方向踏出了一步,慢腾腾在毛皮地毡间,足步轻盈动作优美,但是万兽之王的杀意已经笼罩住了它所盯着的一切。
其美其绝其烈,都与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凌琛仿佛也被这声虎啸拉回了神,自棋盘上抬起头来,伸手拍拍身边畜势待发的老虎,温柔斥道:“班寅,别闹。”那老虎立时转回了头,极通人性地又伏在了凌琛脚下。凌琛对着温郁渎微微一笑,道:“我的侍卫在外御敌,帐中无人侍候,北戎王请自便吧。”说着,又转头至棋盘上,道:“方先生棋路清通,连枝散叶,当是精通河图洛数的缘故?看来我只能甘拜下风了。”与他对奕的方先生则笑道:“世子下棋亦是武将身份,好偏师驰突,攻杀连营。我虽能化解,却也好久不曾这般畅快搏杀了。”
谈笑间凌琛已推坪认输,转回头来招呼一边含笑观战的温郁渎,道:“简慢王驾了。我来介绍,这位是我大浩使团的幕僚方文述,方先生。”方文述向温郁渎揖道:“见过北戎王。”温郁渎抚胸还礼道:“得见先生妙局,小王三生有幸。”
凌琛起身,道:“虽无侍从,美酒尽有,却不知道北戎王想喝什么酒?”温郁渎瞧着他宽袖阑袍,意态闲暇,仿佛是个正要奉茶侍客的清雅书生一般。心中微动,开颜微笑道:“客随主便。”凌琛一笑,缓步走至帐中深处一侧,自架上取下一架银壶和三个玉杯来。又亲手开了一坛酒,立时,浓郁的葡萄酒香气弥漫开来。方才趴在他胡床前打盹儿的老虎也抬起头来,渴望地叫了一声。凌琛宠溺笑道:“你就是个馋鬼,过来吧。”说着,竟不管那银壶,又从架上取了个水盘,往里面倒了半坛子美酒,弯腰放在地上。那老虎欣喜地起身奔了过去,在凌琛腿上讨好地擦了数下,伏下去开始舔盘里的酒浆。
凌琛将剩酒倒进壶中,端了托盘过来。温郁渎又好气又好笑,看了方文述一眼,挑道:“难道世子重兽不重人?”
凌琛正执壶往杯中斟酒,听言笑道:“岂敢?只不过我统军多年,习惯了论功行赏罢了。”方文述笑道:“赏罚分明,方是为将之道。”温郁渎微微冷笑,道:“一头畜生,何以有功于世子?”凌琛笑道:“它令我瞧清了浞野部中,将令不明,上下异心;骨都侯喜老迈昏颓,只识依附北戎王以自保。诸般种种,岂不是大功一件?”他将一玉杯红艳艳琼浆推到温郁渎面前,又笑道:“便是只重野兽不重人……却也胜过无人可重,是不是,北戎王?”
温郁渎脸色一变,道:“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凌琛将另一杯酒递给方文述,听问,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起了浞野部当年的的族长骨都若登,是北戎名将,是我的父王的劲敌,老对手——却因支持三王子且提侯,死在了北戎先王特律的手中。我父王如今提起,还时有英雄相惜之叹。”他轻叹一口气,斜睨温郁渎,讽刺道:“可惜啊,老一辈的人才烟消云散,新一辈的,却又如何呢?”方文述接声吟道:“回首兵戈地,遗黎见几人?”
温郁渎被这二人一唱一和,气得脸色铁青,骨都若登是他撺掇着特律所害,而浞野一部的几名悍将,则是在后来他登位之后,铁腕所杀。他亦知骨都侯喜老迈无用,但却是自己在浞野部中惟一可放心的人,只得推他作了族长。
他岂不知这般杀灭功臣,等于是自毁长城?但是他得位不正,不得不使出这等法子来。现下北戎国内贵族元气已伤,无有能统兵独挡一面的人才。他想与大浩联姻,也有借大浩之威势,招揽天下英才,振兴国家之意。这等雄心壮志,却又被凌琛破坏殆尽。
他瞧着倚在座中悠闲啜酒,眉目如画,容华出尘的眼前人,恨不得恼不得,心中直是五味杂陈。只得低头瞧一刻杯中殷红如血的酒浆,忽又想起那日他晕倒在自己怀中之时,青白唇间溢出的那道殷殷血痕……
他端起酒杯来饮了一口,淡淡道:“世子与方先生高论,本王受教了。却不知世子此番前来北戎,要与本王谈些什么?”凌琛笑道:“莫贺那没将人头送给你?”温郁渎道:“世子是要用这些人头,问本王的罪过么?”
凌琛坐直了身体,肃然道:“自然,本爵数月间,在北平府内剿灭十数股山匪,其中多有你北戎军士。北戎王,这等掠我百姓,扰我边野的罪过,你当如何谢罪?”
温郁渎盯着凌琛,一字一顿道:“世子想要如何?”
凌琛道:“我带了父王亲笔信在此,明日会谈之时,呈与北戎王便了。”温郁渎道:“今夜明日,不差这几个时辰,还请世子看在本王连夜赶来的份上,亲口告知。”凌琛一笑,道:“好吧。王驾谢罪诏书自是要的,还有被掠去的人口,也请王驾好生送还——王驾不必担心人数众多,散落各部找不回来。我带的随从中有大浩失亲之人,亦有画影图形,一部一部地寻找,当能将大半被虏的人口寻回。”他向方文述那边示意一下,道:“方先生的寡嫂与侄子,也陷落其中。因此还请北戎王行个方便。”
温郁渎听得脸色铁青,北平府之意,他哪能不知?要寻人是假,要深入北戎腹地,探清各部情势,各方地形才是真正的目的!北戎在北疆经营数百年,中原王朝更替,却无人能倾覆这北地强国,其间最大的原因就是北戎游牧,飘忽不定,借腹地广大地势与中原军队消耗作战。一战下来,中原王朝常被耗得国力大伤。因此才有现在北平府与北戎这般的微妙对峙。
但是现在凌琛挟胜者之威,乘他北戎无力再战之势,凭着他向大浩称臣的名份,竟堂而皇之地要派人进入北戎腹地,这无疑等于是在自己的脖子上,再添上一重枷锁!
他粗声粗气地道:“北平府并不是大浩朝庭,有什么资格问罪本王?”凌琛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微笑道:“北平府主持着北疆军政要务。北戎有乱,自有处分料理之权,岂有山长水远的禀告了朝庭,再作打算的道理?若当真如此拖延,被北戎掠去的大浩百姓,早就成了荒漠枯骨了!”
温郁渎还没来得及答话,一边的方文述忽地站了起来,向凌琛深深一揖,道:“君心亦照逃亡屋——我替我的寡嫂与年幼侄儿,谢过小公爷了。”他瞧瞧凌琛,忽又低声道:“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这是帝王之举啊,小公爷……”凌琛听言,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偏过头去瞧脸色阴冷的温郁渎。
温郁渎虽汉话流畅,却终是异族,哪能懂得方文述又是化用唐诗典,又是援引李斯书的书袋?也不及理会方文述说话,只对凌琛冷冷道:“若本王不答应呢?”凌琛笑道:“应与不应,在北戎王;如何应对,则在我父王;与本爵何干?”
这话挑不出一丝毛病,却纯是放赖。滦川公岂有不知北平王军务之理?但是温郁渎已知自己失言,这般直截截的探问对方军机大事,直似市井斗口一般,哪里是北戎王与滦川公之所为?倒显出了心虚气短模样。现下惟有自双方情势来判断,方能探出凌琛话中真伪。他紧张地思索着:新君与北平府之间已无先皇那般的信任,主忧臣疑,北平府的确需要一场战争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但是此时大浩的国力,对北戎境内已有鞭长莫及,有心无力之感。北平府当真会发动这么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凌琛,凌琛笑意轻清,与他对视。眸子中波光万千,却透不出一丝情绪。
在这双眼睛面前,温郁渎忽然对这种转弯抹角,尔虞我诈的谈话失去了兴趣,不愿再争先机。他站起身来,道:“待本王考虑一番,明日再谈吧。”
凌琛微微颌首,笑道:“本爵躬送北戎王。”
侍卫引着温郁渎离去,背影消失在层层帐幕之中。含笑目送的凌琛才扔开手中的牛皮帐门,走回帐内,四迎八叉地将自己扔在一张软椅之上,疲惫地叹道:“不容易啊,终于把他给诈过去了。”
一边随着的方文述却有些疑惑,问道:“北戎王当真会答应让我们深入北戎各部?”他方才亦在不住地观察温郁渎,却没看出来温郁渎有一丝让步的迹象,不知凌琛何以如此笃定?
凌琛闭上眼睛,松驰喜悦之余,干脆也与方文述掉个书袋,便道:“‘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他目光闪烁,已经意动——若是不想让步,现下只怕寨外又有军情报来了。”方文述惊奇笑道:“小公爷也会看相?”
凌琛摇头道:“非是看相,却是观人。温郁渎半世的谋划,都太过于依赖人心私欲,与他打交道的,都是些把私利放在国家之前的宵小之辈。这般日久计较,沉迷入心,他便以为:天下人心皆如此……因此才会猜想我北平府在君王疑忌之时,会发动一场巩固家族地位的战争……”方文述默默点头,道:“他看错了北平王,也看错了小公爷。”
凌琛疲乏地笑道:“沙场朝堂,都讲究相机而动,其实许多时候,赌得就是这一着错失……此番我实在是太弄险了。”他睁眼瞧瞧方文述,笑道:“方先生倒是安如泰山,是认定了伍侍卫会护你周全?”
方文述哪想得到他忽地会扯到伍伦身上去?连忙胡乱嗯了一声,岔开话题道:“北戎王负气而去,只怕不怀好意。我瞧他……极危险。”
他只是坦率说出自家观感,本意是想与凌琛讨论一番温郁渎其人。不料凌琛刚听得“极危险”三字,脸色便是微微一变,半晌才道:“自然危险……不过方先生放心入北戎便是。我在宣化府主持军政,自会与温郁渎周旋,必尽全力护住自家兄弟平安。”
方文述一怔,刚想说自己并不是担心自身安危。但见凌琛神色极是疲倦,知道他自昨日起便一直在安排谋划,调兵遣将,已是一日一夜不曾合眼。也不忍心再多打扰他,揖道:“夜深了,在下这便告辞了。”凌琛微微点头,方文述便退出帐去。
甫一出帐,便被一个礅实身影拦住。方文述自然知道来人是谁,气道:“我要与小公爷下一夜棋呢,你自家回去便了。”
伍伦瞪眼道:“你们俩认识又没多久,怎地棋瘾这般大?”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拖了便走。又不放心问道:“你没用你那装神弄鬼的法子去糊弄小公爷吧?那小子可鬼精着呢,小心把你自己给套了进去。”方文述狠狠瞪他一眼,道:“北戎王面相太深,我瞧不透。”一甩袖子挣开他,大步向前走去。
伍伦倒大大的吃惊起来,站在当地发了半天的呆,心道这还是第一次听小方说他瞧不透一个人呢!那北戎王,却是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