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长恨此身非我有(一)(1 / 1)
冷长渊向后看去,许羲和正站在假山旁,浅紫的襦裙在清风中如盛开的锦葵,簇簇团团连绵摇曳,她一双水灵的眸子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没有了之前那副痴傻的样子,半晌,淡淡开口问他:“冷太傅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冷长渊漠然开口:“公主若愿说,臣便听,公主不愿说,臣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
许羲和凝神片刻,抿了抿唇道:“冷太傅请跟我来。”
她带他到的是一条曲桥,桥下绿波漾漾,有微风吹皱一湖春水,泛起袅袅碧波。这曲桥正是如今我面前的这座,不过这里看起来应是宫中少有的偏僻之地,环顾四周,孤叶萧索寂寥,并没有多少人来往。
许羲和将手搭在桥栏上,低眸望向湖中投下的倒影,微风将她的发丝吹过唇畔,她默然半晌才缓缓开口:“我五岁那年,就是在这儿,母妃在我面前跳了下去。”她顿了顿,“后来我也无数次站在这里,无数次想要那样跳下去。”
冷长渊望向她,一直平静的眸中却似乎有若有若无的情绪淌过,许羲和继续说道:“母后被人诬陷与宫中侍卫有染,她性子烈以死明志,却没有想过我。”忽然有水滴落在水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许羲和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从五岁至今,我时好时坏,时而正常时而痴傻,他们都以为是母后的死给我太大刺激,直到半年前宫中一位太医去世前托人送给我一张字条我才知道,是有人一直在给我下药,冷大人……”她转头望向他:“你也知道了不是么?”
冷长渊眸中无丝毫诧异,颔首道:“公主体内的确有毒,但是否真的是七星蔓臣尚且不敢确定。”
我记得九州曾经有位制毒用药的高人年老时闲来无事给九州的各类□□都排了个名,洋洋洒洒写了三千页的纸,其中为首的是名叫九觖的□□,之前暮尘中的血里红次之,而排名第三就是七星蔓。少量七星蔓并不会致人死亡,只会让人短时间内见到幻象,渐为痴傻之状,但此毒唯一的特点就是能在体内蛰伏很长时间,等到积郁多了一并发作,那时就比较棘手了。
“我没敢告诉父王,只是这半年没再吃他们给我的东西情况也好了些,我想他们既有办法下药便肯定已有了后退之策,在未找到充足的证据之前我不能打草惊蛇,只能一直装傻下去。”她直起身走向冷长渊,“父王膝下无子,我既是大公主,日后必要继承大统,今日将这一切都告诉大人,不过是想求大人一事。”
“公主请说。”冷长渊微微低首,做恭听状。
“我听闻大人早年游历四方,学识品才举国无二,我希望--”许羲和倾然跪在冷长渊身前,“冷大人能教授羲和治国平天下之理。”
冷长渊怔怔望着她半晌,才忙倾身扶起她:“陛下既让臣为公主的太傅,教授公主治国之理亦是臣分内的事。”
许羲和抓着他的手臂,殷切地望着他:“当真?”
“当真。”冷长渊轻轻颔首,“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公主体内积毒未清,若不及时清理恐有后患。”
许羲和看着他正欲说什么,冷长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宫人声音,“哎哟我的公主,你怎么跑这里来了?陛下正四处找你呢。”许羲和不动声色地松手,换上一副痴傻的表情,指着湖水道:“掉……掉下去了。”
宫人对冷长渊行礼后匆匆上前对着湖水张望,问道:“公主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太阳、太阳掉下去了。”
“唉!”宫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眯起眼指着天道:“太阳在天上呢没有掉,公主还是快些跟我走罢。”说着不由分说拉着许羲和走了,她跟在宫人身后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冷长渊一眼,冷长渊亦对她微微颔首,四目相触间有落花飞过,划破暖阳下灼然的光华。
许君找许羲和不过是想见见她看她身体恢复得如何,许羲和一边兴致缺缺地回答着一边认真折着手上的纸片。不得不说许羲和虽只十五六岁的年纪,演技却是精湛得能让那些演折子戏的戏子们汗颜,一颦一笑皆是常态,若不是见到之前她与冷长渊说那番话时的神态我也是只道她是个痴儿。或许这就是身在王室的身不由己罢,正如我在燕宫生活的那段时间,无论是在医阁还是在燕君身边,我所遇见的人大多都在戴着面具做人,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让你不知道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燕君死前两个公子都不在床边,我侍在一侧听他对着床头哀声喟叹:“寡人恍恍四十载虚命,最后却唯有生与死是真。”
许羲和明显对许君的关心不甚上心,许君见她这般锁眉重重地叹了口气,转了话题道:“那父王给曦儿找的太傅,曦儿觉得怎样?”
许羲和手中的折纸突然掉落在地,她怔了片刻伸手将它拾起来道:“太傅很好。”
“哦?”许君见她有了兴致便接着问道:“曦儿说说,怎的好法?”
许羲和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方笑嘻嘻地对许君道:“长得好。”许君听后不慎一口茶水呛在喉中,许羲和忙上前替父亲顺气,许君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殿中的众女婢也都抿着嘴偷笑。
晚上过了戌时整座王宫便渐渐安静了下来,许羲和在床上躺了良久,见外殿没了声响才翻身起床,披了件织锦的外衫,从枕下拿出一本书趴在桌前看了起来,是之前从冷长渊手中抢过来的《论国策》。她一页一页地翻着,不时用朱笔细细写着什么。夜深人静,人歇鸟息,昏暗的灯光下她长发未绾,尽数披在身后,白皙的脖颈在青丝中时隐时现,素手皓腕可堪入画。偌大的宫室此时只听得到书卷翻动沙沙之声,如春蚕啃食桑叶,和着门外守夜宫人连绵的呼声,安静祥和中流淌出夜的悠长。
直到夜梆三声,月色西垂,许羲和才起身收拾收拾继续睡觉。
翌日她看起来精神不振,半闭着眼睛被宫人带到了尚书阁,冷长渊看了她这个样子眼中倒露出几分诧异,她却连冷长渊一眼都没看往那一坐倒头就睡,未几那些侍读小姐一个接一个都来了,等到了该上课的时候冷长渊走过去轻叩她的书桌,温声喊了一声:“公主。”
许羲和倏然一惊,抬起头茫然看着他,半晌问道:“下课了么?”一句话说的哄堂大笑。
冷长渊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是上课了。”
后来冷长渊讲的课她也没听进去多少,整个人看起来昏昏沉沉,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冷长渊起先会停下来提醒她,后来次数多了也没再管她。
用过午膳后冷长渊正在宫中的藏书阁中找书,许羲和那边却派人来找他了,说是公主上午授的课有几处不懂,要请教他,冷长渊低头看着手中的几本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道:“我收拾好了便会过去。”
冷长渊赶去凤仪宫的时候许羲和正坐在殿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茶杯的盏盖,见到冷长渊后双目露出喜意,将他拉到一边坐下,冷长渊本就是个严谨认真注重礼数的人,这么被许羲和一拉倒有些不自在,咳了咳嗓子问她:“不知上午臣所讲的公主是哪处不懂?”
许羲和没有回答他,一手将桌上叠了一半的折纸尽数推到他跟前,“我不会叠小老虎,你给我叠好不好?”冷长渊面色有些僵住,将折纸拿在手中看了一会,道:“臣也不会。”
她看着他绷住的脸突然笑起来,对门口站着的那两位宫婢道;“你们看看,父王总说太傅大人如何博学,却连叠老虎都不会。”
那两位宫婢显然是不想笑的,却因为对方是公主不得不跟着讪讪笑了几声,许羲和抓起桌上的折纸走向她们道:“既然姐姐们笑得这么开心一定是会叠了。”说着将折纸塞到她们手中,“你们快去一旁帮我叠好罢。”两位宫婢拿着折纸面面相觑,露出难意,“公主这……”
许羲和没有理会她们就将人往外赶,“快去快去,连李公公都会的你们怎么可能不会,再不去我就要向父王告状说你们欺负我!”那二位宫婢一听此话吓得忙点头称会,然后拿着那些折纸去找传说中会将白纸叠成老虎的李公公。
许羲和看着远走的两人长舒了一口气,走过去坐在冷长渊身边,冷冷开口道:“她们都是元贞夫人派来监视我的人。”说罢环视四周,“这凤仪殿,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整日看着我,而我明明都知道却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冷长渊淡淡看着她,双目平和看不见任何波澜,世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然而冷长渊却是个例外,你无法从他眼中看出任何的情绪,更无从窥到他内心所想。半晌他缓缓开口道:“不知可否能让臣替公主把一下脉。”
许羲和看着他面露疑惑,却还是将手伸了过去,冷长渊如润玉的修长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腕上,忽然只见他清冷的眉头微蹙,许羲和见他这般不禁惶惶地问他:“怎……怎么了?”
冷长渊将手收回,“公主体内积郁的七星蔓的毒已经开始扩散。”
“扩散……会怎样?”许羲和显然有些害怕。
“不会怎样。”冷长渊却云淡风轻地答她,“臣会为公主解体内的毒,公主不必担心。”他说这话分明是在骗她,九州上但凡是学过药理的知道中了这排名第三的毒不可能不会怎样,许羲和之前会在课堂上困成那般亦有可能是此毒所致。然而许羲和却像是很信他的话,不再提中毒之事,走进内殿将那本《论国策》拿了出来,道:“昨日看了几处不是很懂,想请教大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冷长渊为许羲和一一解释起来,条条里里分析得很是透彻,怪不得之前元贞夫人想要挖他墙脚了,就连我一介女子不搞政治的都能看得出来,得此人者必得许国。临走前冷长渊留了几本书给许羲和,“这些书上都有我做的注释,公主且拿去看看,也许有用。”
许羲和抱着书站在殿口怔了许久,待她回过神来抬头看时,却早已寻不到冷长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