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人生若只如初见(三)(1 / 1)
半晌,那女子缓缓开口:“你就是礼部侍郎冷大人的公子?”
那人颔首,恭敬回道:“回元贞夫人,正是长渊。”
那个叫元贞夫人的女子听后嘴角勾起轻轻一笑,将手中的琉璃茶盏递到唇缘抿了一口,“听说陛下最近打算让你来宫中做羲和的太傅?”
冷长渊颔首:“长渊的确听家父提到过此事,但尚未定论。”
“那便是八九不离十了。”元贞夫人将茶盏放下,“陛下有多看重羲和整个许国的子民都知道。长渊,你可知本宫今日为何找你?”
“长渊不知。”
元贞夫人嘴角不屑地一笑:“许国最负盛名的才子,五岁能解诗词十岁便通药理,十三岁起便周游列国,你会不知本宫找你的原因?”
“恳请夫人赐教。”冷长渊微微躬身。
元贞夫人微含怒意扫了他一眼,“陛下疼爱羲和不过因她自幼丧母,又是个痴傻儿,陛下无子,如今朝野三分,大半官员都出自本宫父亲门下,这其中孰轻孰重你要拎得清。”
冷长渊低首思瞑,半晌才幽幽开口:“长渊明白。”
元贞夫人唇畔绽出满意的一笑,“知道就好,下去罢。”
“是。”冷长渊屈身后退几步转身离开,日光下那身襕衫白而不苍,暗暗散出清冷的气息。
翌日清晨,冷长渊被一位身穿青色宫服的人引进宫中,许君坐在大殿之上,耳鬓斑白有苍老之态,冷长渊向他恭敬行礼,许君走下殿椅恳切嘱咐他道:“寡人素闻爱卿有才,如今羲和已到学识修身之理礼义之道的时候,虽天资愚钝些,但只要冷大人肯多费些心,想必也会学有所成的。”
冷长渊屈身作揖:“臣自当倾尽全力教导大公主。”
许君满意地点头,方叫宫人带他去了一处别院,一路分花拂柳,几处春意盎然,院中各色花种竞相绽放,那一团似过眼烟霞,那一团又似漾漾碧波,美不胜收,冷长渊抬头看了一眼——尚书阁。
因还未到早课的时间,阁中空无一人,宫人对他道:“大公主辰时会过来听课,朝中大人府中同龄的女眷也有过来侍读的,大人且先在此等候片刻。”说着退了下去,冷长渊对他微微颔首,上前几步走到讲台旁,三尺台面上整齐摆着一沓课本,上面皆工工整整抄着《采薇》一诗。他随手翻了几章,却见其中一本有些许磨损,便抽出来拿在手中细看,是一本《论国策》,翻开其中几页皆有密密麻麻的朱字注释,字迹隽秀。冷长渊正望着书凝神,未想外头突然毛毛撞撞低头冲进来一个穿着宫服的女子,一下子在撞在了他的身上,冷长渊因势伸手抱住了她,那女子蓦地抬头瞪大眼睛惶惶地看着他,黛眉朱唇,目若秋波,双颊泛着潮红,呼吸急促。
这女子与画中一闪而过的女子面相上有些许神似,若我猜得没错,她应该就是许羲和,只是不知为何她会穿着宫女的衣服,还这般跌跌撞撞地冲进尚书阁。
冷长渊放开了她,女子后退几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突然像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似的盯着他手上的《论国策》,未等冷长渊反应过来就从他手上抽走了那书,接着又将自己手上的一本摔到他胸前,然后扭头向外跑去。
冷长渊转眸望向窗外她渐渐隐在绿意深处的背影,再将目光落在那掉落在地的书本,微微光影从窗中洒入斑驳在书页上,清风拂过掀起一页,那页上的白纸黑字便分外显眼。
上面分明也是写着《采薇》一诗,只是字迹潦草不堪,冷长渊蹲下身将书本拿在手中,失神良久。
未置片刻便到了辰时,那些侍读的女眷纷纷赶到了尚书阁,见到讲台之上站着的冷长渊先是震惊,后来渐渐有人红着脸低下头抿唇,像她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大概是很少有机会见到除亲眷以外的男人的,特别是这种不仅年纪正好而且又生的这般俊俏的男人。
冷长渊扫视了底下坐着的众人,却唯独公主的位置上空着,正欲皱眉,外面的宫人恰时赶来在他耳边道:“公主昨夜小染风寒,今日怕是不能来了。”
冷长渊略思片刻,微微颔首对座下的众人道:“那我们就先开始罢,公主的课,我日后再补上。”
上课的内容很是无聊,不过是女训、戒言之类的,之前我和阿桑在公子府时也在师父的威逼利诱下去私塾听过几次课,那个夫子在台上摇头晃脑地念着我们就在台下把书支起来挡着脸偷偷画画,也有被逮到过的,然后就是铺天盖地地罚抄书,桓溪、师兄和何慕都不帮我们,我和阿桑只能被关在屋中一边抄书一边默默感叹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不过冷长渊的课和别的夫子很是不同,当然人长得年轻好看也是一方面,但是最重要的是他能将其中的道理寓之以巧妙的比喻,再引用典剧配之故事,听得台下的姑娘们一个个瞪大眼睛,丝毫没有走神的迹象。如此可见拥有一个好夫子比读书破万卷更有用,要是我当初的夫子不是又老气横秋又刻板严厉的话,我也是很爱学习的。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下了课后冷长渊在讲台上收拾书本,姑娘们恋恋不舍地被各自家中派来的人接走,一个约莫初及笄的女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边,低着头小声喊了一声:“长渊哥哥。”
冷长渊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她半晌,问道:“你是华仪?”
女子欣喜地抬起头,眨巴着眼睛不住地点头:“是我是我,未想过了这么多年长渊哥哥还记得我。”
长渊微微一笑,却因他那一张脸而自带冷意,“我记得,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见对方还记得自己,她便小声嗔怪道:“长渊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来找我?”
“回来倒有半个月了,一直忙着未能去姑父家拜访。”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过几天得空就去看望姑父姑母。”
“真的?”女子抬眼问他,眸中掩不住喜色。
冷长渊颔首默认,抬眼望向门外道:“你家中派的人也来了,我就先走了。”说罢拿着书本走了出去,叫做华仪的女子上前几步趴在窗上呆呆地看着他远走的背影,有些失神。
午后有小雨初落,打湿了碧血桃蕊,雨水粘在花间晶莹剔透如泪珠般,许国的地理位置靠西,有桃花出现已属不易,还开得这般灿烂就更是稀奇。冷长渊执伞去凤仪殿看望大公主许羲和,一路花色迷离,衬得他素白襕衫更显风华,他在殿院门口驻足片刻,里面隐约传出嬉闹之声,伞沿轻抬,他抬眸看了眼那上头写着的三个烫金大字——凤仪殿。
右方渐有脚步声传来,冷长渊转身看去,元贞夫人身着一袭华裳走向这边,步摇轻撞发出泠泠声响,身后跟着一群宫人婢女,冷长渊侧了侧身,行礼道:“夫人金安。”
“哦,冷太傅?”元贞夫人语气中含着半分惊讶,“本宫听说羲和染了风寒便过来看看,不想却能在这里遇上冷太傅。”
“是陛下担心公主,听闻臣学过医术便让臣过来看看。”冷长渊站直身,不卑不亢地答着。
元贞夫人理了理云鬓,冷声道:“那就一同进来吧。”
冷长渊跟在元贞夫人身后走进殿中,那里面传来的嬉闹之声更甚,他向前望去,只见大小宫人婢女皆围在殿门前乱作一团,有女子的娇笑声从里面传来:“你们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元贞夫人停下步子冷冷咳了几声,那些宫人见状纷纷跪了过来,哭诉道:“夫人可算来了,公主又闹了,奴才们怎么都劝不下来。”
元贞夫人眼中一闪而过厌恶的神色,勉强撑着笑意走进殿中,冷长渊亦跟在身后,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披头散发地赤脚在殿中跑着,手中拿着一条三尺长的琥珀色襟带,边跑边喊道:“飞了……飞了……”那女子虽蓬头垢面却难掩国色,与之前在尚书阁的宫女分明是同一人。
“羲和。”元贞夫人温声喊了一声,许羲和转头看向她,傻笑着向她扑过来,迅速将手上的襟带胡乱缠到她身上,然后拍手笑道:“抓住了!抓住了!!!”
元贞夫人脸上颇有怒意却不好发作,毕竟许羲和现在看起来心智不大健全,又是许君的长女备受宠爱,元贞夫人只好压着怒气冲左右喝道:“还不快给本宫解开!”
“是……是……”婢女们忙藏起笑意上前七手八脚地帮她解开,许羲和撇撇嘴一副被搅了兴致的样子,转眸又看到元贞夫人身边站着的冷长渊,眼中倏然一惊,又很快用笑意将那惊意掩去,她上前几步走到冷长渊面前,细细打量着他半晌,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不笑?她们都笑了。”
冷长渊一双凤眸淡淡地看着她,神色依旧无丝毫改变,许羲和踮起脚伸手扯着他的双颊向两边拉,试图让他笑,元贞夫人见状喝道:“还不快将公主带进去!成何体统!”
许羲和虽是不肯却终是敌不过众人被带了进去,元贞夫人理了理云鬓华裳对冷长渊道:“公主有时就是如此,让冷大人见笑了。”
“不敢。”冷长渊微微低首,脸上明显被拉出了红印。
“还劳烦冷大人在此先等候片刻,过会再为公主把脉,本宫就先回去了。”
冷长渊作揖道:“恭送夫人。”
冷长渊站在外殿等了约有一刻,里面的哭闹之声才渐渐歇了下来,有婢女出来将他引了进去。纱帷轻垂,里面人影朦胧不清,只听得到小声的哼唱之声,又偶尔夹杂着莫名其妙的笑声,冷长渊被引坐在床缘,隔着细腻的绢布搭上了公主的皓腕,片刻后蹙眉看向帷幔,只见那里面一双大眼正死死盯着他,如墨色的玲珑棋子般。
冷长渊收回手,道:“公主受了风寒,方才又赤脚跑了多时,寒意侵体,待会我亲自去医阁抓些药,你们熬了与公主喝下。”
“劳烦太傅大人了。”
“应该的。”语毕起身对方才答话的婢女道:“你随我去趟医阁罢。”
然而冷长渊后来抓的那几味药却让人不能理解,虽然单看的话个个都是医治风寒的好药,但组合在一起因药性相克功效也就会降低,虽不会成为□□却也不能算作良药,那些药材放在一起熬出来的话只能说是一碗既不好看也不好喝的水,没有任何疗效,反倒让病人没事找罪受。冷长渊既是许国久负盛名的才子,连许君也如此相信他,想来他应是对药理颇为精通的,却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如果是因为许羲和之前拉了他的脸就心生报复的话那就太小肚鸡肠了。
次日依旧是辰时早课,这次公主倒来了,不过只是人来了,心却没来,其他的小姐姑娘都很认真地听着,恨不得将冷长渊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脑中,她却埋头在底下鼓捣自个的事,明目张胆地在纸上胡乱画着。冷长渊无法,只得收了她的纸笔,许羲和瘪着嘴看着他,那样子似乎一下子就能哭出来,冷长渊没有理她,依旧讲着课,后来她也慢慢听了,还不时蹦出一两个问题来。
讲到“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一句时,许羲和突然疑惑问道:“首面与心怎么能比?就算首面垢也不妨碍心思善啊。”一句话说完便听到身旁传来窃窃笑声,许羲和茫然四顾,被打断的冷长渊默然片刻,道:“公主的问题,臣课后会单独回答。”
一节课罢,冷长渊拿着书卷离开尚书阁,路过阁院假山时听到山后传来几声窃窃私语,一人道:“大公主整日不修整仪容,问出那样的问题真是应了她平日的样子。”
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道:“不是说咱们大公主是个痴儿么?”
“你才来的不知道,公主原先不是这样的,五岁时她的母妃婕夫人死后才变成这样,时好时坏,说不准。”
忽而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有另一女声在假山后面响起:“你们……在说什么啊?”
那声音,分明是许羲和的。
“啊……公主吓死奴婢了……”方才讨论的那两个宫女忙不迭地道:“奴婢还有事要做,先退下了。”那二人出来见到站在一旁的冷长渊又是一惊,忙将头压得低低地逃了出去。
冷长渊冷眼看着跑远的二人,身后蓦然传来许羲和的声音,如冷冷弦声划破夜空。
“冷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