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风云便化龙(1)(1 / 1)
所有人都躲着他。
他干脆自己做了一个石棺,每天干完了活,就一个人躲在石棺里,合上盖子,冥想着他昔日的“道”!
可是,躺在石棺里,想的却不是“格物”--他格的是她的脸。
越是孤寂,越是想起那个夜晚。
越是想起那个旖旎的**夜,浑身就越是沸腾。
到最后,根本忍不住了,熊熊的火焰,几乎要把冰冷的石棺彻底融化。
就在这样**的煎熬,最低劣,最严酷的生存环境里,他不停地反反复复……满心怨恨,怨天尤人,恨她,也恨自己……
翻来覆去里,心死了。
一切便平静了。
他忽然明白,自己和她,就如两条永不相交的地平线,再也没有交汇的时候了。
这样的煎熬了几个月,他的生活,终于重新回到了轨道上。
非常虔诚地躺在石棺里,面目清明。
格物!
如何才能顿悟?
这一年的秋天,瓜果飘香,月桂满枝。
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忽然从石棺里跳起来。
格物!
格物!
天下万物,天下万理,其实,就在我的身边。
这便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顿悟”--就是从此开始的。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一轮明月,万古长风。
他悟了,就像一个孩子一般跳起来,泪流满面。
小宝,我悟了,你呢?
你悟了么?
他折下桂枝,随手抛出,就像漫天下了一场钻石的花雨。
一朝得道,终身受益。再次出山,从此,天下无敌!
五百年之内,再也没有后来者。
刘瑾倒台的消息,是几日后传来的。
随同一起来的,还有他被启用的文书。这一次,命令不是朱厚照下的,朱厚照早已把这个人给忘了。
下令的是兵部尚书王琼。
王守仁欣然赴任,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但是,丝毫没有阻挡他的脚步。
星夜兼程,途经陕西。
那是一片茫茫的大漠,披星戴月,黄沙漫卷。风吹起来,地上一种奇怪的石头,在黄昏下,散发出红艳的色彩。
沙漠玫瑰!
那便是著名的沙漠玫瑰。
一瓣瓣玫瑰石瓣,鲜艳地开放着。是细沙在几千万年甚至几万万年的风雨雕塑中风化而形成的。其中还有零星的细沙镶嵌在花瓣的中间。它没有玫瑰花的叶和刺,只有花朵默默地开放在戈壁滩中,但它永远不会枯萎,也不会凋零。
他蹲下身子,捡起一块。
心里忽然变得很兴奋。
是一种怅然的兴奋。
他并非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石头。某一次,他和夏小宝逃出去,结伴山水,共游天下,路过戈壁滩的时候,就曾经见过这样的石头。
那一次,是夏小宝自己捡到的。
她觉得很漂亮,但是,为了换钱,她卖给了一个路过的波斯商人。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卖钱,只是因为他们要搬家了,再一次上路了。那时,兀木烈等人还没找到她,二人走时仓促,盘缠不够。
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天意。
竟然再一次看到这样的沙漠玫瑰。
他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晶莹的花瓣,几乎要反射出一股奇异的彩虹。
一骑烈马,一身比玫瑰还要鲜艳的红衣。
他忽然抬起头,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就如这沙漠里看见的海市蜃楼。
比这块沙漠玫瑰,更加令人不可置信。
他眨眨眼。
然后,闭上了。
就如置身在石棺里,就如顿悟的前夕,眼里全是杂乱无章的幻象,千奇百怪,纷纷扰扰。
她停下了。
他也停下。
两人之间隔着几十丈远的距离。
风微微吹起,带来细白沙子,洒在头脸上。
唯有她,用红色的头巾蒙住脸孔,只有纱巾下,一双明亮的眼睛。
有一缕纱巾被吹起来。
顿时,那眼睛看过来,一直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
他认得这双眼睛。
就如无数个午夜梦回,就如那个**的夜晚出现的眼睛--
他的腿很沉重,迈不动。
就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也站在原地。
谁也不肯迈出那关键的一步。
只是,她居高临下,死死地盯着他--明明他是站在沙子里的,沙子把他的腿淹没了一小节,看起来,并没那么高大。
可是,那种无穷大的概念,再一次在她心底蔓延--强烈到了一种极其深刻的认知--这个人,浑身上下,充满了无可比拟的力量。
而且,他会善始善终!
他脸上没有小王子那种煞气。
也没有朱厚照那种欲气。
所以,他注定了比这二人都更加强大。
夏小宝不知为何,想到这一点。
那是一种崇拜的情怀。
她很少崇拜什么人,却滋生了这样强烈的崇拜情怀,就如一个少女,看着一个伟大的英雄--而此时,他明明身上的泥土气息尚未褪尽,双手布满老茧。
只有他的眼睛,从未改变。
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不受大脑的支配,想走过去。
走了几步,却停下来。
他心里一阵悲哀--那是皇后。
自己和她之间隔着的,是比这一片沙漠更加浩瀚的海洋。
她忽然也忍不住,翻身下马,高高的靴子,把黄沙踩下去很深很深。
她走的距离比他还远。
但是,停下。
心里竟然开始颤抖,害怕--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就如他不肯靠近的哪一点鸿沟,再也没法填补。
他的手停在咫尺之间,只是没有拥抱。
生生地收住。
手里的沙漠玫瑰,血一般的。
声音很干很涩:“小宝……”
她本是要伸出手去的,却悄悄地缩回来,放在身后。
一时间,就如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学生一般。
因为,他并未先伸出手。
而她,差点误以为,这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
她缩回手去,藏在身后。
后退了一步。
他忽然察觉了她那种淡淡的恐惧--有一种人,她很强大,几乎无坚可摧--可是再强大的人都有死穴。
这便是她的死穴。
就像一个鼓起勇气要踏出去一步的人,但是,一看,外面的世界没有接受的空间,立即便退回来了。
他伸出手去:“小宝。”
捧在她面前的,正是那一块沙漠玫瑰。
这一块石头,竟然如斯沉重。
她几乎拿不起,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她的声音也很干很涩。
“我在这里等了半个月了……我猜,你会走这条路。”
他忽然再也忍不住,手臂一伸,将她搂住。
还有什么情话,比得上这一句?
还有什么等待,比得上这一刻?
忽然之间,那些辛苦的等待都不见了。
那些灰心的绝望,统统消失了。
他狠狠地搂住她,拥抱那么深,几乎令她的骨骼一阵疼痛。
天地之间,如此渺远。
就如和北京城的距离,还隔着千山万水。
这**,他们住在一间悬崖峭壁里。
毫不夸张地说,那的的确确是一间悬崖上的屋子--在整个山崖间,刀雕斧刻地凿出一层飞檐走壁,生生地把坚硬的岩石凿开,在里面空出几间屋子。
当地人,已经在这样的“洞穴”里生活了几千年了。
山高风寒,夜里点燃一盆火。
没有盛宴,也没有地毯,只有当地人的厚重的粗麻袄子,还有浑浊的包谷酒加上老腊肉,干辣椒呛得人泪水长流。
夏小宝哈哈大笑。
厚厚的靴子,在这奇怪的屋子里回响。
然后,听得火堆里“砰”的一声,是一块山薯烤好了,掰开,散发出甜蜜的香味。
她惊讶地回头:“你会干这活儿了?”
他脸上竟然有点得意之色:“我现在什么活都能干,就连种庄稼,都是一把好手。这还得拜刘瑾所赐。”
她听得刘瑾的名字,脸上的笑容有一刹那之间的改变。
他看到了,但是,并没追问。
只是柔声道:“小宝,你还记得垂丝海棠么?”
“记得。”
“我要去的地方,明年春天,就会开满垂丝海棠。”
她没接口。
也无法接口。
他盯着她,眼神很奇怪。
不是失望,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深深的坚定,一种慈悲的温柔:“小宝,放手吧。放了他,其实也是放了你自己。”
她心里一震。
只把伸在火堆边的脚微微往里面缩了缩。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就如催眠一般:“小宝,别固执了。就算他死了,你又能如何呢?就真的得偿所愿了?”
他并没说“他”是谁。
她竟然也没问。
淡淡的:“我答应过别人,就一定要办到。”
可是,要叫她就这么委身于朱厚照,也是根本办不到的。
但是,朱厚照丝毫也没注意到她心中的异样,依旧殷勤备至,积蓄了许久的火焰,哪里还憋得住?整个人依偎过去,轻轻搂住了她:“小宝……小宝……”
她这时,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声音很低:“实在是很不凑巧,我身上……”
朱厚照一怔。
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
每个女人都有的那几天。
他忽然记起,上一次她说的那几天,跟这几天是吻合的。
这一次,夏小宝一点也没撒谎。
就如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天意。
朱厚照的目光充满了失望,她却松了一口气,笑了。
但是,他的失望并没持续多久,只拉着她的手,察觉她的手冰凉,还是很兴奋:“小宝,没关系,我等几天就是了。你手脚都凉了,早点休息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