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换肾(1 / 1)
小文做好瘘管之后出院了,两个月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慈州医院的天天迎来新的病人,医务和非医务的工作人员渐渐淡忘着小文在世界上的存在。但王者香没有。她跟小文家还有联系,她知道,现在小文收到的捐款已经够做一个肾移植手术。但是,如果时间拖得再久一些,透析耗掉的钱再多一些,后续捐款却跟不上的话,就不一定了。
这一天,慈州医院送来了一个车祸的病人,是在别的医院住了一个月后转来的。她叫陆遥,28岁,躯干的重伤只有一处,就是左肾被穿刺毁坏,已经及时摘除,伤口已经愈合。但是,她的头部受伤最重,大部分脑功能已经丧失,成了植物人,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通过造瘘插管的气管处呼吸。氧气机嗡嗡的鸣叫着,氧气罩罩在陆遥脖颈上插管处,上面淋淋漓漓全是粘液,同时更多的白色粘液还在伴随着陆遥的呼吸从颈上的瘘管里溢出,不断地淌到她的后颈和头发上。护士每两个小时来从陆遥的气管里呼噜呼噜的吸痰一次,陆遥的妈妈呆若木鸡的坐在床边,不断地用毛巾为女儿擦拭着粘液。见女儿出事一个月以来从未醒过,做妈妈的到现在也会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了。陆遥的妈妈已经度过了歇斯底里,痛哭流涕的那种悲伤阶段;她现在的悲伤是静默的,就像葬礼散场后的静默。陆遥的情况还没有停止滑坡,过了几天,她大脑最后一点呼吸反射功能也没有了,每一口气都要由呼吸机压入她的胸腔。
王者香陪着医生走进了病房,医生正式告诉陆遥的妈妈,陆遥的植物人状态已经不可逆转,一旦脱离呼吸机就会死亡,就算不脱离呼吸机,心脏也有可能随时停跳。陆遥的妈妈点点头,没有作声,也没看医生一眼。医生走了,王者香留在了病房,她这时候的工作,是来询问陆遥妈妈关于捐赠女儿器官的意愿的。这个节骨眼上,开口说这种事情,王者香也觉得比较难以令人接受,但该说还是得说。王者香问陆遥妈妈,如果女儿有了那么一天,她是否希望让女儿身体的一部分能够在一个有头脑,能行走的身体上继续活下去,还是让女儿的全部戛然从世界上永远的消失。
最后,陆遥的妈妈同意,如果女儿心脏停跳,就捐出她的内脏器官,她甚至还对王者香说了声谢谢。王者香给陆遥妈妈鞠了个躬,几乎是倒退着走出了病房。然后她一路飞奔回办公室,打电话给本市的配型实验室,叫他们派人来给陆遥抽血配型。
一天后,配型实验室把结果传真过来了,结果显示,全国登记有一个和陆遥配型相符的,需要肝移植的病人,还有两个和陆遥配型相符的,需要肾移植的病人。而需要肾移植的这两个病人,一个叫陈秀茹,五年前登记的,一个就是九年前登记的小文!
王者香捏着那份传真,心突突的跳,太激动反而站不起来,她僵僵的坐在那里。这时,墙壁上那扇从未打开过的门被推开了,张玉玲走了进来。
王者香抬头错愕:“张姐,你有事吗?”
张玉玲微微一笑走到王者香的写字台,把一半屁股坐在桌角上:“我听说陆遥那一个肾,有两个人合适要呢,我就帮你把那两个人都通知了。”
王者香:“啊?张姐你怎么知道?”
张玉玲:“我怎么不知道,卫生局知道了的事情,我都能打听出来,我不打听,也会有人送信给我。而且我又是管档案的,小文的联系方式我有,顺便我把陈秀茹的也打听来了,一起帮你通知了。”
王者香:“哦,这样啊,谢谢你了。还有一个需要肝移植的病人跟陆遥配型配上了,你也通知他了吗?”
张玉玲起身往回走:“他啊,我就没来得及通知了,我事情比较多,他就交给你了。”
在这之前,王者香时不时幻想,如果有了跟小文相配的肾的消息,马上告诉小文,该是多么兴奋的事情。但是如今,王者香根本不敢给小文家打电话。不过,两个小时后,王者香还是接到了小文妈妈的电话。面对对方殷切的询问,王者香不得不告诉她,还有一个配型相符的病人,所以这个肾最终是谁的还没法确定。
果然不出王者香所料,张玉玲通知小文家的时候,根本没提还有另一个配型相符的需求者跟小文构成竞争。这让王者香心里很不舒服。
两天后,王者香就见到了保姆陪着来住院的陈秀茹。陈秀茹是个消瘦的36岁女人,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她胳膊上高高隆起的瘘管一看就是已经用过好几年了,也就是经历了好几年的血液透析,暗色的皮肤上也像小文那样有一层白霜。
陈秀茹的娘家、婆家都是做房地产生意的,挺有钱的,丈夫现在国外。陈秀茹不是本地人,她是得到了张玉玲的消息,专门从外地赶到慈州医院住院等肾的。陈秀茹刚住院,就对她见到的所有工作人员说,她有的是钱,肾移植的全部医药费可以在手术前一次性提前付清,决不拖欠。
王者香照例也要对陈秀茹做入院访谈。陈秀茹坐在床上时不时哭泣,纸巾用了一堆。她告诉王者香,每隔一天做一次血液透析的日子她早就受够了,大把的时间都花在透析椅子上,什么都做不了,不透析的日子也是疲倦得要命;透析当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头晕恶心;而且因为肾坏了,医生告诉她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的,活着有什么意思;而且,她有一对儿女,她多么希望和儿女一起多享受点快乐的时光;不过这下好了,马上就有肾了,她的丈夫孩子和弟弟都非常高兴……
王者香听了叹了口气,问陈秀茹的肾是怎么坏的?本来絮絮的说个不停的陈秀茹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简单的说了句:“吃药吃得不对,吃坏的。”王者香再问吃的什么药,陈秀茹说:“哎呀,那么多年了我也不记得了,我好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先睡会儿啊。”
吃午饭的时候,王者香透过食堂的玻璃窗看到医院外面,陈秀茹和保姆下了出租车,保姆正搀着陈秀茹往医院里走。王者香问旁边打饭的护士长:“她们怎么从医院出去了?”护士长说:“哦,她们说要到外面买点日用品。我说你可以派人替她们去买的,她们说不用了,一会儿就回来。”
午饭后,王者香回到陈秀茹的病房继续做未完的访谈。这次陈秀茹显得精神多了,脸色略泛潮红,对王者香讲了很多她娘家和婆家做生意的事情,说自己有钱付医药费,她还说她没有哪点不如别人,唯独是肾不好,移植上了好肾,她就不怕跟任何人比,说着还吃吃的笑起来。
但王者香发现,她一开口说话,一股烟草和酒精味就扩散开来。王者香留意看了看陈秀茹的瞳仁,比一早的时候明显要小。凭着自己多年学到的知识,王者香想到了一个不好的可能性,忍不住在心里大喊:“我的天!”等出了病房后,她立刻提起电话,找医生要了验血处方,叫护士来抽了陈秀茹的血送化验室。
果不其然,陈秀茹吸毒!
下班前,王者香到病房告诉陈秀茹,肾不好的话,不要吸烟喝酒。陈秀茹躺在床上半闭着眼说,“咳,没事的,烟酒这些东西,到了透析的时候就全从血里过滤出去了。等我换了肾一定戒。”陈秀茹的态度让王者香的心里顿时燃起了烧灼的紧迫感。
次日一早,王者香到了陆遥的病房,提议关门谈话。门关上以后,王者香开门见山的问陆遥的妈妈,陈秀茹是否说过要花钱买陆遥的肾?陆遥的妈妈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说,陈秀茹的保姆来说过。
王者香点点头:“我料到了。阿姨,您知道,器官是只能捐献不能买卖的,因为这样有损逝者的尊严。陆遥的医疗费和丧葬费如果有困难的话,我可以联系媒体帮助募捐,也可以跟院长交涉部分减免住院费。但是,我们这里一旦出现了器官买卖的事情,那纸里是包不住火的,一定会被发现!”
陆遥妈妈说:“是啊,我也是想,这种犯法的事是不好随便碰的,所以我还没有答应陈秀茹她们。”
王者香说:“谢谢您!我们也聊过,希望通过器官捐赠让陆遥身体的一部分继续存活。如果受捐者是个除了先天肾病没有任何别的毛病的人,过了排异这一关就好了。但是,如果受捐者有烟酒毒品的嗜好,而且当初自己的肾就是这么毁的,现在到了透析的程度还不肯戒瘾,那就算移植成功过了排异关,新肾被摧毁也是指日可待的,那样相当于让逝者第二次死亡。”
陆遥妈妈说:“哦,原来是这样!那个陈秀茹有毒瘾?”
王者香说:“这是患者的隐私,按规定我们是不能透露的。不过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性,您可以签一份文书,写上捐献条件是受捐者经验血确认没有烟酒毒。”
陆遥妈妈说:“小王,你说的确实是这个理,我还真得签这么个捐赠条件!要不是你告诉我,陆遥的肾可能就被人拿了去弄死了。我女儿是个好孩子,她的东西,怎么能给一个社会渣滓大烟鬼!”
王者香松了一口气,说:“谢谢您,明天我会召集器官移植伦理委员会开会,请您到会当场签捐赠条件。”
第二天,器官移植伦理委员会开会,陆遥妈妈带来了写好的捐赠条件书,并当着在会的人们的面签了字。会只开了一刻钟,因为根本没什么可讨论的,王者香把一切都安排得不容置辩。陆遥妈妈离开会场后,王者香拿出陈秀茹的验血单说,“大家传着看看吧。还有,希望大家不要把今天开会的内容让陈秀茹知道,以免节外生枝。”
在座的六个人看了验血单,个个变了脸色,有两个人抬头用惊诧和不悦的眼神看着王者香,就好像看着公交车上突然重重踩了他们的脚的陌生人。王者香也一错愕——平时工作关系配合的好端端,和和气气的同事,怎么突然这样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