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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下）
莱格拉斯从浴缸边缘慢慢滑入水中，浴缸里的水源来自密林的泉水，带着森林甘甜凌冽的气息，里面还漂浮着他喜欢的海盗船玩具。他父亲始终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于海盗元素如此热衷，辛达精灵会受到海浪和海鸥的召唤，但那可不是去当什么海盗。他听到嗞嗞的轻响，是寝宫里做成蜘蛛形状的全自动清扫仪转了进来，它在浴室地板上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失望地转了出去。
他用手在浴缸里制造海浪，那艘海盗船在惊涛骇浪中上下翻滚。他闭着眼睛，假装自己正在那艘船上，紧紧抓着船舷或者是缆绳，摇晃个不停，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掌舵的大副被风浪卷走。
——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呢，他睁开眼睛，想。接着就像晕船一样，他抓住浴缸边缘，不可克制地干呕起来。他一整天什么也没有吃，什么也吐不出来。还好他父亲一直出外工作，还没有回密林。
但是他父亲马上就会回来了，而且马上就会发现他不对劲，接着马上会逼问他，并且知道一切。
陶瑞尔的猜想是对的，奇力寄来的试纸证实了这一点，在这个男孩儿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试纸，然后眼睁睁看到它变色后。陶瑞尔当时脸色发白了，而他仍然保持着无动于衷的表情，甚至在陶瑞尔问他要怎么办时，他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不知道。
这个二十岁的男孩儿从来没有感受到恐惧的滋味，今天他切实感受到了。恐惧是一种既苦、又辣、又麻的味道，他想。
他会回想起那个夜晚，不久前在卢恩体育馆度过的那个夜晚。他是个叛逆的小精灵，公然行了违反伊露维塔教义的罪。这罪未必等到他死后进入曼多斯神殿再审判，而是如今就降落在他身上。这会有什么后果呢？唉，他想象不出他父亲的脸色。这个世界虽然不再称什么王，他父亲只是密林时尚的老板，密林精灵们成立了一个长老会共同治理，但他家族流着密林王族的血，继承自古老的庭葛王时期的王公贵族。他父亲在密林颇有声望，在长老会是举足轻重的掌权人。从头至尾，这个小精灵实际上并没有产生多少对自己未来的恐惧，他的恐惧来自他将会给他父亲带来的伤害。身为瑟兰迪尔的儿子，他父亲虽然宠爱他，却对他要求颇高。他必须要比别的小精灵更出色，那不是件他该得到奖励的事，而是他必须做到的事，在任何方面都是。他流着瑟兰迪尔的血，理所当然他应该出类拔萃。如果他做不到，那是不能被容忍的。从表面上看，他在他父亲面前肆无忌惮，简直可以对他父亲为所欲为，但其实他相当惧怕他父亲，尤其是他父亲每次询问和检查他的学业时，不管是弹琴、射箭、剑术、绘画或者是设计。他父亲给他的赞赏始终是充满理性和有分寸的，指出他的优势的同时也会毫不客气地批评他的不足。
而现在呢，他想，他将令他父亲蒙羞，令他家族蒙羞。他活着时将得到什么他猜得出来，精灵社会里没有什么罪孽与惩罚，尤其不允许自相残杀。对于那些犯下严重过错的精灵，要么禁闭，要么流放。他肯定会被流放，被刀轻轻削过他的右边耳朵尖，留下魔法的印记，接着他就不允许踏进任何一块精灵的领土了。但这还不算完，等有一天他流放的苦刑结束了，他去了曼多斯神殿，他将在主神面前，令他父亲，令他从未谋面的母亲、爷爷，令他家族再度蒙羞。他的家族曾经辈出王者与勇士，而他呢，将会是他家族的耻辱柱。
——看哪，这就是这一支辛达贵族的后代所犯的罪，是□□的罪。
……他听到手机铃声，是他自己唱的《they're taking the hobbits to Isengard》，他慌忙从浴缸里起身，围住浴巾，去拿搁在盥洗台上的手机。吉姆利的声音很兴奋，说他即将上飞机，还说弗罗多那几个霍比特人也要来。这个年轻男孩儿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秋假结束前，吉姆利会来密林找他玩，他们要去密林和孤山边界处露营野炊，然后他们一起去学校。这是因为冬天放假时，吉姆利和他都要忙着帮家里做事，这两个好朋友再见面就要等到春天开学了。
几个小时之后，莱格拉斯开着他的跑车，行驶在萝林北机场通往密林高速的道路上。吉姆利坐在他旁边，大快朵颐地啃着鸡翅。后排四个霍比特人第一次来密林，显得什么都很好奇。
“你的跑车好漂亮，”弗罗多说，“比我叔叔的老爷车漂亮多了，而且好大。”
这辆跑车一点都不大，莱格拉斯在心里想，那是因为你们霍比特人和矮人买车都是买smart款。要知道他父亲坐在他身边时，都把座椅推到后座了，还伸不开腿。
“我父亲买给我的生日礼物，”莱格拉斯说，“对了，你们几个今天怎么会想着来我这里玩？”
莱格拉斯以前邀请过他们，但是被委婉地拒绝了。因为这些霍比特人非常非常怕冷，夏尔是个温暖如春的地方，而密林-孤山区域地处北方，冷得连人类都不堪忍受。
“是好冷呀，”弗罗多说，他们四个霍比特人都穿成球，看起来像四颗圆滚滚的彩色糖果，“我们几个本来都在我叔叔家一起喝茶吃蛋糕看电视，后来索林来了。他让我们回学校去，我们说学校在放假，他就让我们去同学家玩，然后马上买了机票，把我们赶出来了。”
莱格拉斯差点笑出声，而他旁边的吉姆利已经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边笑还边说：
“我父亲总抱怨说索林是个小气鬼，什么钱都舍不得出，看来他有时也不那么小气嘛。”
这些快乐的霍比特人很快在后排唱起歌来，吉姆利也唱起来，连正在开车的莱格拉斯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和朋友们在一起，使他充满忧愁的心灵暂时忘却烦恼，获得了一丝欢乐。差不多三个小时后，莱格拉斯的车才离开密林高速，开向通往密林区域的公路，一直到边境关卡处停下来。莱格拉斯转脸让他的朋友们拿证件出来，密林轻易不允许外人进出，凡有访客都需要事先通报和登记。
莱格拉斯的车只能停在密林时尚的办公楼停车场里，接着就需要步行或者骑马了。弗罗多以为密林时尚的办公楼很小，莱格拉斯告诉他，只有一小半在地面上，还有一大半建在地底下，这样能充分利用空间，也不会影响密林的景观。而且，这实际上也有军事考虑，因为密林从古代就是战争频繁的区域。
莱格拉斯带他的朋友们先回了一趟寝宫，这几个霍比特人还以为终于有个暖和点的地方可以坐一会儿，但失望地发现，那位超模和他的儿子的住处也还是那么冷。寝宫里虽然添置了不少现代化设备，但供暖仍然采取传统的烧壁炉方式。精灵对寒冷和炎热的耐受力都比较高，不那么依赖现代能源制造的恒温温室。
但他们的目的地还远没有到，莱格拉斯一个人几乎背了全部的行李，他让他的朋友们只背了他背不下的食物。幽暗密林还在更深处，和矮人的地域孤山交界。森林的原始面貌保持得非常好，就像时间从来没在里面流逝过一样。不仅是莱格拉斯的父亲，还有那些年长的精灵们，都会告诉他们这些小精灵，在这个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而他们也要世世代代将这片森林保存、守护下去，那是他们精灵、尤其是木精灵赖以生存的家园。
不过这些年轻人还想不到那么多，他们心情非常愉快，吉姆利一路都在吃东西，霍比特人的嘴也没有闲着。他们这些少数族裔都或多或少保留了中世纪前的生活痕迹，不太觉得在原始森林里跋山涉水是件苦差。曾经有个人类摄影师很想进密林来给瑟兰迪尔拍照，多次恳求后，那位超模终于同意了。但经历了飞机-汽车-骑马-步行的跋涉之后，尤其是必须手提肩扛沉重的摄影器材，使得习惯现代社会生活方式的摄影师和他的助理几乎精神崩溃。
现在他们停下来搭建帐篷，面前就是孤山。吉姆利告诉那些霍比特人，孤山那边有矮人都灵王朝的地宫遗址，索林将那里建成矮人族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他从小就去过很多遍。不过因为北方天气变化无常，只在每年夏天开放给游客，矮人地宫探险的旅游生意相当红火，一票难求。
“你们要是想去玩，现在就要申请，因为开放时每天有游客人数限制，”吉姆利对朋友们说，“里面超级好玩，明年还会开放一个4D模拟屠龙电子游戏体验室。”
“不去，”莱格拉斯边支起帐篷，边说，“我父亲说，哪个精灵敢去参观矮人的爱国教育基地，就打断谁的腿。”
“好吧，莱格拉斯你不能去真是太可惜了，”吉姆利和霍比特人在帐篷外忙着生起篝火，因为他们着急开饭，“现在我们这个护戒小分队还差个人类呢，你干嘛不把阿拉贡叫来一起玩呢，你不是说他是你的新朋友吗？而且他看起来蛮结实耐操的。”
那个年轻小精灵冷不丁听到他不愿意听到的名字，正在搭建的帐篷哗地一声倒下去，正如他好不容易被朋友们感染而暂时愉悦起来的心情，现在又完全坍塌了下去。这时夕阳西下，天边收起最后一丝云彩。他抬眼看到弗罗多正站在树下打电话，在向叔叔汇报他们的近况，再往上看，一架小型飞机掠过天空，往密林私人机场方向驶去。他知道那是他家里的私人商务飞机，他父亲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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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博一边在餐桌上布置蛋糕，一边很高兴地从手机里听到侄子和他的朋友们的欢声笑语。让他们出去是对的，这些孩子们和朋友们在一起玩得很高兴，他们在密林里搭建帐篷露营，观看日落和制作烤肠，这肯定比呆在夏尔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更高兴。
但另一头，挽起袖子在水槽里洗盘子的、摩瑞亚珠宝一向以严肃、高贵形象示人的索林看起来就没那么高兴了。他漂亮的头发和胡子上面沾着白色泡沫，歪着脖子夹着手机，面色冷峻地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电话是巴林打来的，本来索林说在忙一份高级珠宝定制订单（其实是比尔博在吩咐他洗盘子），懒得搭理巴林，让巴林换个时间打过来。但巴林的语气相当严重，并且说是关于奇力的事情。
等巴林说完，这位摩瑞亚珠宝掌门人夹在下巴上的、镶着钻石的名贵手机就滑到了水槽里。索林不仅不以为意，还愤怒地举起一个盘子，啪地一声砸了个粉碎，大声骂道：
“该死的密林精！”
他不愤怒是不可能的，因为奇力还未成年，而陶瑞尔是个已经成年的女精，孰是孰非，一望便知。他绝对要告陶瑞尔引诱未成年人发生关系，要让陶瑞尔身败名裂。
他弄出来的动静使得比尔博不得不向他投来愤怒的视线，是啊，比尔博当然知道索林和那些密林精灵一向关系紧张。但，那可是他祖传的瓷盘，和密林精之间没有一丁点关系。他的瓷盘，他家的瓷盘，曾经在他曾曾祖父的婚礼上盛过蛋糕，分发给宾客，也曾经在他曾祖父出生的洗礼上，接住从婴儿脸上流下的圣水，也曾经装饰在袋底洞的壁炉上，墙上挂着他祖父和祖母年轻时的画像。
——好啦，现在这个做工精美、典雅的古董盘子，做了索林手下亡魂，成了索林的出气筒。
“你凭什么摔我的盘子，”比尔博伤心地说，“你还是回孤山吧，索林，我这里不欢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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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黑时，瑟兰迪尔回到自己在密林的办公室。那位超模今天戴着绣着靶心图案的眼罩，身上穿着黑色大衣、黑色西装西裤、白色衬衣和暗红色领带。他身材高大，穿得如此正式严肃，在商务谈判时，光是走进会议室，就能给对手极大的压迫感。
他的爱子不在寝宫，他知道的，莱格拉斯告诉他，吉姆利和弗罗多、山姆那四个霍比特人要过来玩，他们一起去森林深处野营。那没有什么，那位超模想，莱格拉斯的这几个朋友早就通过了他的政治审查。他对霍比特人一向很有好感，至于吉姆利，他们家和索林那边走得并不近，而且那个小矮人本人很讲义气，对莱格拉斯也很好。密林精灵去森林里搭帐篷露营，更是常见的家庭生活方式。他们和森林合为一体，森林深处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
他从办公室窗户往外看，能看到远处森林隐约露出白色帐篷的一角，以及袅袅升起的炊烟。他有些担心儿子的健康状况出了点小问题，留在森林里有助于精灵尽快恢复健康。他刚要坐下来处理公务，却意外接到了索林发来的律师函。律师函上语焉不详，这可能是因为索林气昏了头，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
索林又发疯了吧，瑟兰迪尔想，他没看懂这封律师函的含义。上次窃听事件，他给索林发了律师函，决定要打官司，但最终他们以庭外和解收场。那主要是因为比尔博，索林不愿意让比尔博成为污点证人，最后接受了瑟兰迪尔提出的公开道歉和赔偿损失的条件。也许那使得索林怀恨在心，时刻伺机要反咬一口。
瑟兰迪尔想不出最近有什么事情招惹到索林，不过他仍然派精灵把陶瑞尔叫来询问了几句。这个女精灵也是一头雾水，她遵守约定并没有和奇力见面，她最近连密林区域都没有离开过。至于私下和奇力打打电话联络她承认是有，但发誓说只是一些问好、聊天的闲话。瑟兰迪尔相信这个女精灵的说辞，挥挥手让陶瑞尔下去了。
女精灵点点头，准备离开，她却忍不住回头问：
“国王陛下，莱格拉斯在寝宫吗？”
“不在，”瑟兰迪尔弯腰翻开一份文件，“他和他的同学们去森林里野营了。”
他抬起头，瞥了一眼窗外。
“你要是想和他们一起去玩，你可以打电话问他，或者直接去森林找他。”
但是这个女精灵失口说：“他怎么能去森林里野营？”
“今天天气还好吧，”瑟兰迪尔不以为然地说，“森林里很安全。”
而且，他的男孩很强壮，万一有毒蜘蛛或别的野兽（这种情况现在几乎不可能发生了，过去几十年里倒还有），莱格拉斯足以应付，他们这边也很快能进入森林赶去救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莱格拉斯他……他……”
这个女精灵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当然啦，之前莱格拉斯说自己变成大人的秘密，她是可以保守。但现在情况如此严重，即使他们不主动告诉国王陛下，以瑟兰迪尔的敏锐，很快就能察觉出端倪。
“莱格拉斯怎么啦，”那位超模放下手里的文件，紧盯着女精灵看，那使得陶瑞尔不由得后退好几步，“说，他怎么啦。”
密林时尚老板最信任的总管加里安手里捏着三份文件，要来办公室请瑟兰迪尔签字。他还没来得及敲门，就看见陶瑞尔急匆匆从办公室离开，还差点撞到他。他有点感觉不妙，瑟兰迪尔办公室的门仍然开着，要是往常，这意味着办公中，有急事可以直接来找。
但这时加里安站在门口，犹豫该不该进去。那位超模站在办公桌后，微弓着腰，靠手臂撑在台面上，直直盯着前面某个虚无的地方，像一头警惕、浑身紧绷、随时要伸出利爪的猎豹，但却迟迟没有搜寻到藏身黑暗中的猎物。加里安轻声叫着“国王陛下”，那位超模转过脸来，轻点了一下头。加里安将文件放到老板桌上，自己赶紧退了出去，并关上办公室房门。这位总管空气中闻到一丝危险的气息，那使他相信他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加里安一直退到走廊，才想起今天碰到长湖镇司机巴德，巴德非常恳切地向他请求，想要见那位超模一面。加里安面有难色，不过他答应巴德，可以帮他询问瑟兰迪尔，看老大是否同意和巴德见面。
……还是不要拿巴德的事打扰国王陛下了吧，加里安想。
至于瑟兰迪尔，在加里安退出后，他才刚刚从一场震惊造成的空白恢复过来。他抓起桌上一座象牙镇纸，啪地一声砸到地上，而他自己则颓然坐回沙发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