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两张假面(1 / 1)
沈铭瑄来得很快,因为顾氏和光大之间不过是隔着一条街,远远对望的两幢大楼,像是天秤两端的砝码,在这寸土寸金的繁华市中心,看上去势均力敌又相安无事。他年轻的时候想必是迷倒万千少女的翩翩佳公子,只是岁月不知何时已经将风霜层层地染在他脸上,原来挺拔的身躯也微微地有些向前倾,让顾留年不禁在心里道了一句岁月不饶人。
“沈叔,这可是我回来以后您第一次来顾氏看我啊。知道您喜欢锡兰红茶,我托朋友从滇南那边带过来上好的,今天您可有口服了。”顾留年不常笑,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可是好像是因为见到了极亲的人,竟然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亲自从秘书手里接过茶杯,一遍遍地筛着茶,然后将最醇最香的一杯放在沈铭瑄身前。茶汤橙红明亮,汤面环有金黄色的光圈,印在碧绿的瓷杯里,越发显得通透。沈铭瑄多年品茶,因此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上品的乌沃茶,轻抿一口,还有薄荷和铃兰的芳香从舌尖溢出,滋味醇厚,回味甘甜。他不禁喟叹一声:“唉~还是你小子懂得享受,有这样好的茶放在身边,不时泡上一壶,真是神仙一样的生活啊!”
“沈叔真是说笑了,我哪里懂得什么饮茶之道,平时也不过是牛饮,这些茶原本就是要给您送过去的,只是回来以后一直忙,倒将这事撂在了一边。现在倒要您亲自过来看我,这真是留年的不是了。”
顾留年说的谦虚,好像还是小时候一样,真心将他当做最亲的长辈一样去敬重。沈铭瑄想着昨天晚上江淑容说的那些话,一时之间倒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于是你来我往地上演了一番“叔侄情深”的戏码。只是顾留年一直滴水不漏地应付,倒叫他渐渐地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这样茶过三巡,沈铭瑄到底忍不住问他:“听说你的东港新城在收购过程中出了点问题,有什么需要你沈叔帮忙的尽管开口。我虽然不是干这个行业的,但在Q城毕竟还有些人脉,说不定还能帮得上你。”
顾留年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不过是一瞬,却恰好可以让沈铭瑄看在眼里。“没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一两天内估计就可以解决。说起来,也不怕您笑话,也是我年轻没经验,做事情太冒进了些,别的倒没什么,只是资金链上面可能还有点问题。华东那批货现还在线上,一时倒有些周转不过来。”
到底还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孩子,估计就等着他先开口说帮他呢。沈铭瑄心里不屑,嘴上说出来的话却越发得慈爱:“当初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劝过你,做事情不可急躁,不可冒进,你却一下子将顾氏翻了个底朝天,接下去又拍了东港那块地,我连阻止你都来不及。沈叔也知道你年轻有抱负,也敢闯,可是你看看你现在是内忧外患,我是真担心你还没学好走路就跌跤,到时候摔疼的还是你自己。我和你爸爸是多年的朋友,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当然是能帮一点是一点。”
顾留年听他说起父亲,眸色便是一暗。他心里其实有很多的恨意,可是一想起那个雨夜父亲死不瞑目的样子,他的心反而平静了许多,脸上的态度也越发地恭谨,好像真的就是一个在听长辈训话的小孩子,依赖的样子溢于言表。“沈叔,别的人我是真的不相信,可是这么多年来您一直在身边帮助我良多,我是真的当您是我最亲的人。所以我也不妨跟你透个底,房地产这个行业必定是接下去几年内大热的行业,我之所以一意孤行非要拿下这个项目也是因为看好它的前景。只是我没有想到这几年里顾氏竟然已经衰败到了如此境地,连这样一个项目都吃不下。原本我打算等解决了手头的几件小事再去找您,找您谈谈合作的事情,您却好像可以感知到我的困难,自己先来了。那我就先说说我的想法,您要是觉得好,咱们再接着往下谈。”
“哦~那你说说看。”沈铭瑄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您也知道,顾氏现在并不能单独吃下这个项目,所以势必就要找个合作者,不知沈叔您有没有这个兴趣。您只要入股三成便可解我燃眉之急,当然这三成的投入将来势必也会给您带去更丰厚的回报,这一点您可以很相信我。”
顾留年说的很快,好像是抓了一把救命稻草,再恳切不过的样子。沈铭瑄却在心里暗暗嗤笑,外人都道顾氏现今的掌舵人是少年英才,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还像是小时候跟在他身后要糖吃的那个小孩。这么大的一个案子说出让就出让,完全没有一点行事的准则。更何况东港这么个不毛之地,他就是要转而投向地产界也绝不会选这样一个地方下手。倒是这样简单直接的请求让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拒绝才好。
他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然后迟疑了好一会才说:“留年啊,你也知道,沈叔的这个公司比不得你们顾氏财力雄厚,别说一下子入股三成,就算是一成,恐怕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何况,光大向来从事的是电子通讯行业,和建材、房地产行业更是半点边也不沾,要谈合作,便是沈叔同意了,恐怕我也是很难说服公司的其他股东们。我们都比不得你年轻有干劲,怕是这几年已经在电子通讯行业的起起伏伏里消磨了斗志,守成有余,开拓不足了啊!这样好了,沈叔可以介绍几个同行业的前辈给你认识,说不定他们会有兴趣。”
顾留年早知他会这样说,原本也不过是示弱,这样一来,沈铭瑄说不定更不将他放在眼里,正合他意。只是嘴上还不无惋惜:“我也知道这样的拜托是为难您了,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才这样不管不顾的。只是这样好的机会我实在是不想让给别人,也想着沈叔说不定可以趁这个机会将公司向更加多元化的方向拓展。不过好像是有些太难为您了,您别在意。”
他说的这样恳切,倒显得沈铭瑄自己有些不识好人心。他不禁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借机将话题转向一边:“听说,昨天你又跟你妈闹别扭了,这不一大早地就拜托我过来说和说和。怎么这么大了还老是和你妈过不去呢,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好。”
顾留年却好像一下子生了气,脸色刷的一下垮下来,黑沉沉地好像是一片乌云,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沈铭瑄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不知他竟然会有这样大的反应。顾留年却只是不说话,憋了很久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来:“沈叔,这是我和我妈的事情,您就别管了。”
沈铭瑄越发觉得不安,又觉得这样子的顾留年有些陌生,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嘴里面劝着:“你妈也是因为一下子失了董事长的身份,心里难免不舒服说你几句,你也是,何必和她置气。说到底这也还是你的不对,让她出出气也没什么不对的,你倒好,还和你妈杠上了。”
顾留年却一下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好像是经过了很久的天人交战,突然抬起头来问沈铭瑄:“沈叔,你知不知道我妈除了我爸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男人?”
顾留年的话太突然,沈铭瑄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单刀直入地问起他这个问题来,只是看他的神色看起来、又不像是怀疑他,那他为何单单问他这样的问题,而且是这样私密的问题,好像是对他报以极大的信任,又好像是试探。他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神色尴尬地问他:“留年,你怎么突然这么问,你妈妈怎么会对不起你爸爸。你爸爸都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她一个人艰难地守着顾氏,已经很辛苦了,你还要这样怀疑她,难怪你们俩昨天会谈崩。而且就算是你妈妈现在想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你也应该支持她才是,怎么能这样不管不顾地责问她,难怪她这一次这么伤心。”
“沈叔你不懂,若她是想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当然不会阻挠她。可是我怀疑的是,怀疑的是……”,仿佛是极难开口的一件事,顾留年一直疙疙瘩瘩了很久还是没能将它说出口,“算了,沈叔,家丑不可外扬,恕我不能如实相告,我妈若还是请你上门来做说客,你大可告诉她你已经尽力了。”
这是连语气都变了,顾留年最后一副不愿意深谈的样子,沈铭瑄也莫可奈何,他虽然仍是放心不下,可是看着一脸恭敬,将他送到楼下的顾留年,他又觉得自己仿佛是多疑。他就这样冒冒失失地上来求证,到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多少有些沮丧。可是他到底不信顾留年竟然可以隐藏得那么深,因此走的时候虽然半信半疑,却还是觉得暂时松了一口气。
沈铭瑄一走,顾留年就转头吩咐杜昊对那几户人家进行一次彻底的调查,弄清楚他们的底细,然后一头靠在背后宽大的办公椅里。他很少有这样觉得累的时候,哪怕是连续工作48个小时也不曾如此累过。这样的虚以委蛇、装腔作势,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只是他必须忍耐,在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之前,在可以手刃敌手之前,他不介意偶尔在这样的人面前装傻充愣,他越是看不起他,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自己的武器。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进,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