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少女的恨(1 / 1)
2005年夏
“据中央气象台报道,预计明天白天,江南中北部、重庆西部、南疆盆地等地的部分地区最高气温有37~39℃,其中浙江北部和东部、南疆盆地南部等地的部分地区最高气温可达40~41℃,河南北部、北京南部、湖北中南部、江淮、江南……”Q城城郊大院,一座老式的水泥平房里,气象播音员正面无表情地发布着本地橙色高温预警警报。电视对面斑驳的水泥墙面上挂着一捆一捆晒干的香菇和棕榈叶,房顶上还悬挂着一顶发黄的老吊扇,电扇转速很慢,每转一下就会发出尖细的“吱呀”一声,听得满心燥热的人心里越发烦闷。
“热、热、热,干脆热死老子算了!”电视一旁的小方桌上,一个干瘦干瘦的中年男人正一脸不耐地拿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桌面的红漆早已经被磕得残破不堪,男人的一只脚还踩在凳沿上,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宽大肥硕的沙滩裤,□□的上半身上一层层皮耷拉地挂着。
旁边站着的一个女人正费劲地摇着蒲扇,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发际线,顺着她有些凹陷的鬓角一点一点地往下。女人五官清秀,脸色却不太好,干黄干黄的,嘴唇还透着一抹黑紫。她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手中摇扇的频率有一搭没一搭地慢下来,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的。突然一双筷子伸过来,“啪”的一声打在她手背上:“用点力啊,你个没用的败家娘们,打个扇子都打不好,你还会干什么,整天只会哼哼唧唧地说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我李汉才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年轻的时候看上去还有点姿色,你再看看现在的你,啧啧,再用点力,你想热死老子啊,这鬼天气。”说完顺手又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一双泛着浮肿的三角眼皱皱地眯着,仿佛是在回味,干瘦的面皮上渐渐地露出了一丝猥琐的笑。
房子外面是死寂般的一片废墟,顾氏集团近来在大肆收购附近的地块,意欲将这里开发成一个集娱乐、消费、办公、住宿为一体的大商贸体。收购的价格还算公道,有的人家已经下定决心拿到了拆迁款,举家搬到了别处,有的愿意以房抵房,也就早早地开始收拾东西,搬到了城中。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则始终处于观望状态,一方面看着大家走的走、搬的搬,心里面也按耐不住想要离开,另一方面则想着要坐地起价,从顾氏手里多捞些钱。都是些无利不起早的人,顾氏的顾问已经来同他们谈了很多次,有的也有些松动,可是看看其他几户人家都还是按兵不动,也强自镇定着义正言辞地将人家扫出了门外,就这样互相对峙着僵持了大半年。
夜色已是极暗,满地的沙石瓦砾杂乱无章地让出了一条道。白天被推土机扬起的漫天尘埃也在这样死一般的寂静里慢慢地归于平静。远处孤零零的一盏路灯将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打在沙堆上,一截一截的支离破碎。路的尽头,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低着头慢慢走来。因为暗,女孩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穿过这样废墟一样的苍凉,竟不觉得怕,只是一直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数着脚下的步子。
叶许觉得自己每次走在回家的路上都像是一种煎熬,如果那个地方还可以称之为家,如果她还有家。她其实远远地就可以看到那栋小房子里露出的微光,昏昏黄黄的一个,在苍茫的夜色中像一把重锤悬在她心中,让她每走一步,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可是走得再慢,她还是慢慢走到了头。房子已经年久失修,每踩一阶楼梯,叶许都觉得自己整个人在摇晃,她就像汪洋大海上的一叶小舟,一到晚上就会漂来这座孤岛。她想呐喊,想逃离,可是一墙之隔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妈妈还在受着什么样的苦,她虽然憎恶她,可是却不能够抛下她。那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虽然痛恨她为什么嫁了这样一个人,可是她到底还是离不开她。
李汉才已经骂骂咧咧地喝到半醉,近来他其实心情很不错,因为眼看着将会有一笔巨额拆迁款砸到他头上,他连做梦都会嘟囔着笑出声来。如果身边没有这个碍眼的女人,他应该会更高兴。这么想着他一脚踹向侧旁的凳子,凳子应声而下,狠狠砸在许素梅的脚背上,疼得她立时三刻弯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吸气,额头上冷汗密密麻麻地冒出来,她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李汉才犹自觉得不足,抬起一脚便想往她身上踹去,突然“哐当”一声门被重重地磕开。他这一脚原本力气就不小,因为被打断,收势不及,便直直往后仰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妈的,谁啊?”许素梅率先反应过来,扑过去扶他,却被他反手一把推倒在地。叶许只觉得自己身上有腾腾的火气在上升,她一脚跨过去将妈妈扶起来,眼睛里面有无数把飞刀朝那个她厌恶了很多年的男人飞去。李汉才竟然一下子被她的眼神震住,一时间呆坐在地上忘了反应。
叶许恨不得抄起桌上的酒杯朝他砸去,这样的场景她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回。小的时候总是瑟瑟发抖地躲在一边看着妈妈满屋子地被追打,她哭着喊着求他别打了,换来的不过是他嗜血的笑容,以及抽打时更加卖力的谩骂。后来妈妈身体越来越不好,他反而变本加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消散心中的戾气。叶许慢慢地学会了反抗,于是原本落在妈妈身上的拳脚相加渐渐开始向她身上转移,而妈妈只能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受着,那些拳脚大力冲击皮肉的“嘭嘭”声,是她整个童年挥之不去的噩梦。
一时间有许多凄厉的喊叫声充斥着她的耳膜,她恨得眼睛充了血,明明手已经颤抖着伸向了杯子,可是许素梅拼命将她揽在怀里:“叶许,不要,不要啊,叶许。”妈妈向来喜欢叶许、叶许地叫她。她最深的记忆里,还有她含笑将她抱在怀里的样子。妈妈那个时候还很漂亮,长长的一条辫子,水光油亮的,盘在脑后有很大的一包,她最喜欢趴在她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后来爸爸生病了,她们家大概是真的没有钱,到最后妈妈不得不连头发也一起卖了,可是爸爸终究还是离开了她们,带着无数的眷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想起爸爸离世时紧紧拽着自己的那只手,枯瘦干裂的一只手,拽的她生疼生疼。妈妈几乎哭倒在床边,她却一直不肯轻易让那滴眼泪从眼眶中落下,小小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只是颤抖。爸爸终于气若游丝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叶许看着那只手慢慢地从自己手中滑下去,重重的落在床沿上,骨头砸在硬木上的声音沉闷而忧伤,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胆俱裂。
后来妈妈带着她嫁给了现在这个男人,起初生活并没有这么艰难,他对她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只是没过多久,一切都变了,她就那样,日日夜夜生活在恐惧中,战战兢兢地在这个破房子里走过了第六个年头。她甚至不止一次地怂恿妈妈带着她离开,她真的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可是妈妈总是哭,却一次也不敢将答应的话说出口。她终于慢慢地,连妈妈也觉得恨了,也恨她自己。她想起爸爸临终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想起他最后的嘱托,爸爸拜托她一定要照顾好妈妈,可她拿什么去照顾自己的妈妈,她连这个男人的责打都拦不下,她又凭什么去照顾自己的妈妈。
李汉才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震怒。这个死丫头竟然敢这么瞪着他,这么多年来他供她吃、供她穿,还供她上学,她竟然还敢用这样仇恨的眼神看他,简直是反了天了。他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反手便给了叶许一个巴掌。叶许还被许素梅紧紧地搂在怀里,因此不妨被他打个正着。左边脸已经全麻了,疼痛一直从太阳穴蔓延开来,嘴角有微微的刺痛感。叶许的眼睛如果可以喷火,李汉才现在一定已经被她烧成了灰烬,她就那样死死地盯着他,因为太愤怒,胸口剧烈地颤抖。
妈妈只是“啊”地一声惊呼,然后“嘤嘤”地哭着,叶许突然觉得累,从心底里散发的寒气慢慢地将她淹没,她深吸一口气将眼泪逼回眼眶中,好像只有这样才不会感觉到痛,那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心脏最深的地方蔓延开来。她突然在想,如果爸爸走的时候将她们一起带走该多好,那样她们一家三口或许还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幸福地生活。可是妈妈的哭声还在耳边,叶许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样的想法太可怕,不过是想起,便好像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深渊。
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只有许素梅低低的哭声,只是低低的,一声一声地抽泣。叶许早已经疲惫地收回了自己的眼睛,因此没有发现李汉才放在他身上的眼神突然起了变化。那种世上最猥琐、最肮脏的眼神,渐渐地从他眼中流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