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九尾狐·灯会(1 / 1)
“……你说什么?”瑶歌大惊。
看她一脸惊讶,少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中闪过一丝慌张,他抿了抿嘴唇,不再看瑶歌。
瑶歌以为是自己的话勾起了他不愿谈及的回忆,于是也不再问下去,心里却忍不住怀疑起来。
遇见他的那天晚上他衣衫破烂,又受了重伤,再加上这样异于常人的发色和含混的发音,瑶歌总会联想到他一定是受了什么虐待,或许是因为头发的异样被村子里赶出来也未可知。
“那个,”瑶歌试着挑起一个话题,“你是哪里人?”
少年摇摇头。
“嗯…我呢,要去四方城找人,如果你没有地方去的话,可以和我同路,等到了城里,再做打算。”
“……跟着…你…”少年轻轻的开口。
“好,那我们就一路了。”瑶歌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换来他一个暖心的笑。
说话间虎肉已经烤熟,瑶歌率先咬了一口,虽然没有调料,没什么味道,但是烤肉本身的肉香味还是让瑶歌很满意。
她撕了一块递给少年,看他愣了一会,伸手接了过去,却不敢往嘴里放。瑶歌抓起他的手腕往他嘴里塞去:“尝尝吧,味道还不错。”
少年把肉勉强放到嘴里,神色古怪的嚼了两口,露出了愉悦的神色。他太饿了,狼吞虎咽就把烤好的肉席卷一空。瑶歌把自己的递给他,他抱歉的冲瑶歌笑笑,没有推辞,吃了个精光。
吃饱喝足,雨也停了,瑶歌带上小少年又朝山下走去。一路上瑶歌不停的提醒他注意脚下,又尽量找着话题让气氛不要太闷,虽然多数情况下都是她自己在自言自语,但也好过一个人闷头赶路。
但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说起话来总会很别扭,在又一次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之后,瑶歌终于忍不住问他:“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少年止住了步子,抬手摘下披风的帽子,好像要说什么严肃的事情,但神色中又露出犹豫:“……九…”
“…什么?”瑶歌没有听清。
少年有些着急起来,直视她的眼睛,黑亮的眸子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九………”
“…九?”瑶歌不确定的问。
少年激动的点头。
“…可是,九?…这算什么名字啊?”瑶歌垂头嘟囔,接着抬头问他,“那不如我叫你阿九吧。”
少年好像很开心瑶歌这样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满意的点点头。
两人保持这种一问一答的聊天方式一路往山下去,等到傍晚,已经隐约能看见城里的灯火。瑶歌马上就要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变的激动起来,拉着阿九的衣袖就往城镇的方向跑去。
阿九看着她扬着笑容的脸庞,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开朗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喜悦的感觉。
两人快速的在山林里奔跑,风呼呼地吹过脸颊,瑶歌墨色的黑发扫到他的脸上,他的银发也从大兜帽里调皮的钻出来,纠缠着她的头发。阿九希望,这条路永远都不要到尽头,他就想要一直这样和她奔跑,永远都不要停下。
*
他们来到城里的时候,城里正张灯结彩,一派喜庆,原来是城里的一位富商嫁女,于是举办了一个灯会,邀请大家晚上出来,共庆如此吉日。
瑶歌这几天在路上风餐露宿,如今看到灯会上的各色茶点小摊,遂来了兴致,拉着阿九闯入赏灯队伍里,顺着长街游览起来。
路边有不少猜灯谜的小摊,猜对了就送一盏花灯,瑶歌兴致勃勃的玩了两局,皆拔得头筹,于是挑了一盏鲤鱼灯,转头问阿九:“阿九你喜欢什么样的,挑上一个。”
阿九白净的脸上难得的染上笑意,他指了指挂在檐角的一盏仕女提灯图,摊主便用带着钩子的长棍为他取下来。
瑶歌看了便取笑道:“阿九年纪不大,倒知道想姑娘了。”
阿九不知道什么是想姑娘,他只是觉得画上笑意盈盈的女子,同她很像。
阿九提着灯笼朝她笑笑,便在瑶歌眼里美成一幅画。
他站在那些明亮的花灯之间,看着她柔和的笑。他穿着瑶歌漆黑的大斗篷,还有几缕银发随着刚才的跑动而露了出来,披在肩上,霎时间那些花灯烟火甚至这场灯会都成了他的陪衬,都比不过他如画眉目的一毫一簇。
瑶歌拉着阿九冲进人群中,大伙都难得享受集会带来的喜悦,没人注意到这个格格不入的少年,他第一次站在人这么多的地方,他听店家浑厚的吆喝声,小孩跑来跑去的嬉闹声,女子与情郎的耳语声,天边炸开的烟火声,这一切都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声音,但最终它们都变成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证明自己活着的声音。
瑶歌在各色小摊之间穿梭,买了点心和他一起品尝,当阿九说自己从未吃过这些的时候,瑶歌又露出遗憾的神色,给他买了好多奇奇怪怪的小吃,都让他尝上一尝。
后来瑶歌又发现了一个酒摊,各种果酒也让瑶歌爱不释手,两人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来,瑶歌酒量小,阿九则是从未喝过这种又辣又甜的东西,不一会两人就晕乎起来。
好在瑶歌还记得正事,拉他远离了热闹的街道,打算去找一家客栈,今晚好休息。
越往远走,巷子里越安静,瑶歌开心的哼着小曲,手里还提着刚刚打满酒的小酒壶,一步三晃,阿九静静的跟在她后面。
巷口有些杂乱的木柴,瑶歌一个没留神,就摔了上去。“叮”地一声,什么东西摔到了阿九脚边,借着月光,他低头看,是一串铃铛。因为是铜制的,所以有了些许铜渍,瑶歌从木柴堆前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把捡起铃铛,却因为头昏脑胀又摔在阿九面前。
阿九忙去拽她起来,她却一翻身躲过他的手,大剌剌的躺在巷子里,笑着将那串铃铛举到眼前:“阿九,明天就要见到他了,我真的好开心啊…”
阿九一愣,下意识的问道:“……谁…”
可是一片混沌的瑶歌并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的说着:“我九岁的时候,他第一次随父亲来我家拜访。早些年我爹和他爹就是一起闯荡江湖的好友,虽然后来爹爹创立了落日山庄,他爹加入了青衣门,但仍旧经常会面。
那次他爹爹带他来我家,我刚在后院玩了泥巴,娘亲抓我去洗澡,我不肯,就往外堂跑,没想到他们正在外堂闲聊。
两个大人聊天,他就在一边一脸严肃的站着,穿着一身小青衫,像模像样的背着木剑,其实他当时也不过十三岁,现在想想真是好笑。
不过那时候最好笑的还是我,我灰头土脸一身泥巴,正闯到他们面前去,爹爹气的要打我,我就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最后谁都拿我没办法,是他把剑穗上的小铃铛送给我,才把我给哄笑。
后来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那真是我过过的最开心的一个月了。后来每年他都来找我的,只不过五年前他闭关修炼,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这次我背着爹爹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能见他一面……五年没见…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啊…”
阿九听着瑶歌的自言自语,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酸涩,他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躺在地上傻笑的瑶歌,听她说自己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生活。
过了一会,瑶歌没了动静,阿九凑近一看,她居然…睡着了……
蹲下身子,看着她带笑的睡脸,阿九心里一片柔软。她救了自己的命,细心的为自己包扎,给他烤肉吃,带他逛灯会,还那么温柔的叫他的名字。
阿九。
从没有人将他的名字叫的这么好听。
而她的爱人竟然在青衣门……青衣门,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
*
阿九不由自主的朝她的脸颊靠过去,他盯着她红润的还带着酒渍的嘴唇,着魔一般的靠了过去。他的眼睛变成红色,眼白细长竖立,如同兽类,散发着蛊惑的光芒。
遥歌睁开眼睛,眼睛也变成了混沌的银白色。她缓缓的靠近阿九,轻声呼唤,“千承……是你吗?”
阿九吐出流利的字句,如同拂过心口的羽毛,轻柔魅惑,他说“瑶儿,是我啊……”
遥歌伸手攀上阿九的脖子,缓缓的将自己的嘴靠过去。真的接触到那片温暖的时候,阿九不由自主的颤了一颤,他伸出舌头舔舔,辣的,甜的,味道复杂如同此刻他的内心。
当他撬开她的贝齿,感受到那一抹香甜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忽然晃过一片猩红。猛地撤开身子,细长的红眼睛一瞬间恢复如常。
阿九蹲在地上,把手伸进喉咙里,使劲的抠挖起来。
做不到啊……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啊……
即使吃过了香甜的果子,喝过清澈的山泉,也无法洗净他肮脏的五脏六腑和肮脏的灵魂……
那些温热的鲜血……漫过牙齿,吞进喉咙里……生啖的人肉,腐烂在胃里,还有恶心的毒虫,爬过他的身体,穿透四肢百骸,将他彻底变成了这副让她害怕的模样……
再也改变不了了……这样恶心的自己根本不配留在她的身边……甚至留在她的记忆里……哪怕想想,都会觉得是自己弄脏了她……
青衣门……青衣门……
只有那个昏暗腐臭的地牢才是适合自己的地方……他本就不应该站在阳光下……而应该乖乖的做主人的杀人武器,杀掉一个个他看不顺眼的敌人,或是被他们杀掉……他永远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十几年前,青衣门门主为了称雄江湖,从一个江湖道士手里买下了一窝小九尾狐。
九尾狐乃四脚怪兽,生有九尾,善变化,蛊惑。叫声与婴儿啼哭相似,食人肉。他把它们悄悄养在地牢里,在它们身上种下了蛊毒,十日不给他们食物,看着他们自相残杀。
阿九是所有九尾狐里资质最好的一只,为了生存,他杀死了其他同伴,吃了它们的血肉,才在这间地牢里活了下来。
那些同伴,如果它不吃,就会被它们吃掉,或者饿死。阿九明白,自己从来都没有选择。
而他出众的蛊惑和变化能力,让门主对他很满意,每次有重要的任务,都派他去做。
他喜欢每一次离开地牢的时间,他杀死他们,享受饕餮盛宴,身为一只食肉为生的妖兽,他从未觉得不适,但这一次,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恶心。
因为,他终于变成了一个人。
是她,将任务失败的他救了回来,带他领略了另一个世界,把他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阿九一面想着,一面跌跌撞撞的跑出巷子,他发觉曾经背负在自己身上的过往,一个如此恶心的自己,根本没有资格留在她的身边,而他永远不可能对她说出自己的身份,他怕再次看到她惊恐的目光。
整条巷子里只剩他奔跑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他感觉到身后长出了银白色的尾巴,黏在他的身后张扬,他低俯下身子,四肢着地,浑身长出皮毛,变成一只硕大的九尾银狐。
他飞快的奔跑,好像这样就可以甩开以往的一切,他没命的跑,直跑的晨光熹微,跑的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