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第一百零五章(1 / 1)
然种种六王以为八王不敢做的事,八王皆不以为意。
浮华种种,虚名几多,何曾真的入过他段胤的眼?
若说荣华富贵、倾天的权势曾给段胤在复仇的路上带来过短暂的满足,但也都随着盈梓的那一记重创泯灭了。
——当日她银簪刺入他血肉之躯中,那深刺入心的极致痛感,段胤现今也未能将之拔除。
段胤曾混迹于朝堂中最污杂的一派人中,在各色龌龊的官宦势力之间周旋,他总是冷眼瞧着,觉得自己并不真的是局内人,也自大的觉得自己要比任何人都要聪明。他得尽风雨,却在最后猛然发现,自己也不过是那愚昧的凡人中顶普通的一类——将心输在了千古中最薄情的女人身上。
“明日凯旋回京,王爷不一起?”捷报回京后,拔寨动身的前一日,盈澈问南陵王道。帐外军中将士都在庆贺战捷,歌舞升平,酒杯碰撞的声音时时响起。
段胤假病斜寐在软榻上,发丝松了半边,懒散的披在肩上,闻声指尖迟疑的敲了扶手半响,暗声答道:“我不回去。”
“京中有你要的一切。不回京,你打算去哪?”盈澈微微蹙眉,目光将段胤上下扫了个遍,最后停落在他茶案上的行囊上。
——小小的一个,看似只带了些必备的盘缠衣物,原来他早已打算好了。
“此去为的就是图清净,我怎会告诉你?”段胤如是答道。
“就为了躲她?”盈澈嗤之冷笑道:“昔日王爷曾贬损过在下,躲来躲去,终不是长久之计。”
“我知道你是担心六王的事,且安心吧,——我失踪了她会更易对付。”
段胤言语切中要脉,盈澈闻言微微点了头,也不再多劝。二人又商议了些搬师回京后的打算,就各自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盈澈未去再寻他,副官却来禀,南陵王已失踪不知去向。
辞军独行,段胤此举不仅算是亵职,且几乎是将这强可倾国的军权拱手送了人,又或者说,再次还给了信赖他的女皇手中。
若是京中诸事按他的安排进行的话,六王命毙也不过是旦夕间事,其余京中再无段胤所念,他宁愿执剑走天涯。
可越是想要躲去天涯边上不再闻那人的音讯,那人的消息偏偏就又跨越了崇山峻岭,飘到了段胤的耳边。
段胤落脚的镇中西南边有处盐湖,蒙语名为‘达布逊淖尔’。盐湖宽约两百余里,盐系天成,镇中人多以此为业,吸引了数千里外的盐商盐贩们来此贸易往来。
若不是段胤亲耳所闻,他还真不知这林家的生意竟已做大到了这等地步。
是日,段胤在一处招待外商的茶馆处喝茶,听着台上戏班正演了出地方戏。边塞的口音,唱不地道便索然无味,正欲结账离去时,就听隔壁桌一人言道:“妹妹家的盐,少说也有两库了,卖谁不是卖,但若买到了那京中的林家手中,那往后销路自然就不愁了。”
段胤微微一愣,正犹豫时,便又听另一女子道:“那林家不是做钱庄生意的么?昔日还有些绸缎铺子,如今怎么连盐也贩上了?”
“妹妹有所不知,这林家近年来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尤其是那府中的夫郎,京城商圈里真真是个狠角色!”先开口的女子啧啧赞叹道:“以前那点摊子哪够林家撑门面的?几月前我打京中来时,刚与林家谈了个单子,将家中贮存的盐都卖给他们呢!”
“得得得,你别吹了,就你还跟林家谈生意呢?”另一女子神色鄙夷。
“嘿嘿,当然不是跟人家当家的谈……我就是管家签了个协议。”女子老实巴交的交代道:“不过我那日去了林府刚好碰上林家大摆百天宴,还顺道吃了喜酒呢,林府的女主竟是生了对双生女!模样长得也喜人!”
“双生女?竟有这等的好运气?!”另一女子瞠目道,忽觉身边暗影一晃,一个男人自身边风一样的疾出了店外。
段胤刚才仔细瞧过了那邻桌的商客,其中先说话的确实是一身中原打扮,又操着京中口音,可见常年在京中营生,所言想来也无误了。
段胤闷头乱走着,不小心撞翻了沿街的果摊,他边木然的掏着银钱赔给摊贩,边默算着自己离京的时日。
——说话的女子具体自京城走了多少时日才到了边塞,段胤无从得知,但按寻常的脚程来推算,反推出盈梓怀孕的时日竟是他离京的那一月!
他心中隐隐的期许在鼓噪不停,有个恶魔般的声音煽动着段胤,告诉他盈梓的孩子也许就是他的!
‘怎么可能’……段胤烦躁的想,‘怎么可能!’
她那么恨自己,怎么没有喝避孕的汤药,又怎么可能会替他生下孩子?!
段胤心烦意乱的在台阶处席地而坐,抓着头皮强理思路。
‘不对……若是她喝了避孕的汤药,当月也是不可能怀上慕耀的孩子的!’
‘倘若有可能是慕耀的孩子,那不就是也有可能是我的孩子?!’
那个黑暗中的声音抓住一线生机,继续煽动鼓吹道:‘段胤段胤,你当真放得下过去吗?还不快回去找她?’
“或许我可以给她寄封信,问个清楚!”段胤突然起立,急匆匆的向客栈跑去。冲入了自己房中后,他提笔迅速的拟了封信。
拿在手中复读了一遍,觉得字句之间显得太急切了,又揉了重写一封。
再读,好像开头的’盈儿’用的太唐突了。
——毕竟他还不确凿此事,万一是个误会,这样亲密叫她,岂不是自打耳光?
又撕,复写。
再撕,再写。
……
半柱香的功夫,段胤桌下已是一地废纸。
“不可能………怎么可能!”
段胤突然扔了笔,看着那一地的废纸,和越写越心冷的字迹,残忍的自嘲道:“她送我的那一刺,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的无情吗?”
“段胤啊段胤,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了!愚蠢!”他仰天冷笑道:“就算是你的孩子又怎样?!她不也已为她办了半天宴,认了他人做爹??她林盈梓的身边,从来就不曾有过你段胤的一席之位!你不要痴梦了!”
一席深省的话讲完,不只是墨迹干了,他刚刚燃起的心火,也灭了。
纵然段胤心中有千百个呼他唤他,说服他放弃一切奔去她身边的理由,也明明白白的知道,这其中他独独缺盈梓的那一声肯定。
而铜镜中,锁骨下,她亲手刺上的伤口仍然历历在目。
——清浅的一道疤痕,宛若银色的溪流,静默的躺在麦色的皮肤上,清晰的仿若昨夜噩梦。
春来夏又去,秋渐深,冬将至。
北境的雪原上从来不缺寒冷。
段胤耐心的在小镇上住了下来,静待着京中的六王的动态。而至于他的处境,说白了,也不过是熙熙攘攘的小城中,又多了一个孤单的人。
段胤的孤单无人能知。盈梓也不知。
数月后,矛隼在客栈的屋顶上盘旋了几周,带来了京中确切的消息。
段胤从隼爪上拆下了密信,上书——南陵王的国葬已定于腊月三十举行,葬礼前三日召告全国,礼成后定国丧三月期,禁一切宴乐婚嫁战事,举国哀悼。
段胤将信揉了,丢进炭盆中,目睹着它渐渐化为一摊灰烬,片刻间只余了点点火星仍在贪噬残骸。
国葬,国丧,用来纪念一位曾在女权王朝中分权的男王侯。段胤苦笑了笑,这皇姐对自己的恩宠,还真是善始善终。
段胤当初摆下了一盘棋,残局未分胜负,他将六王与自己的生死赌成黑白棋子,只等着六王与之一博。而如今机会等来了,甚至比他预想中的还要直逼着对方的心窝腹脏!
段胤舔了舔嘴唇,心中迫不急待起来。
他等这一日已太久,久到以至于盈澈在信中的建议,段胤已看不进去,他提笔书了一份信,更改了盈澈的安排,不过最后还是将信烧了,自己即刻动身回京去。
盈澈在京中等了十日段胤的书信,却候了个空。
他再次易了容,以南陵王昔日的门客住在八王府中,暗中盯梢着朝中的一切。
与段胤的通讯只能凭借着那只矛隼往来,于是盈澈只好一边原样进行着计划,一边心中期盼着段胤,此番万万不要意气用事。
入京已有数月,盈澈生性淡定,期间林府其实也近过几次身的,却都只是过门不入。片刻的欢愉满足不了他,反而会生得未知的变数,所以盈澈只等着尘埃落定的那一日,还盈梓一个终身相守,从此再不言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