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云南(七)(1 / 1)
欧宁回到房间,下过雨,整个屋子散发出一股子难闻的潮味,走的时候没关窗户,连窗边的单人沙发都湿透了。
他躺倒在床上。
不知道躺了多久,天花板上的灯光好像都暗了很多,身下的床单也被水浸湿了。
那无数个火星子还在脑子里跳动,久久不肯熄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好像她的触碰并未离开。
不知该如何平息这火焰,他从床上跳起。翻了翻行李包,找到一只铅笔,却找不到本子或纸。
在房间里翻了半天,终于,在床头柜抽屉里面,摸到一只空的烟盒。
他把烟盒拆开,在那纸盒背面的空白,描画了,她的唇。
湿漉漉的实感,那唇的线条柔和细腻,它只属于某一个人。
他知道,它的主人也会知道。
不知过去了几个小时,起先的狂热慢慢褪去一些之后,他突然又害怕起来,害怕她“反悔”、逃避,害怕他和她对一件事情会有截然不同的理解。
他只是害怕,他认为意义非凡的那个吻,对她而言,其实什么都不是。
他被极度的兴奋和极度的焦虑同时折磨着,终于,在不知道几点钟的时候,他居然睡着了。
梦中他听到女人的尖叫,门开的声音。还以为那是在梦中,眼睛突然睁开,天花板上的灯好像突然晃了一下。
“喊什么喊啊!吵死了!”这一次,是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就来自楼道里,很快,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他下床,开门,楼道里光线很暗。
他揉了揉眼睛,急忙往隔壁那个房间看,却吓了一跳。
门果真开着,他冲进去,她的箱子还放在桌上,床头有一杯茶,洗手间里还有她的毛巾和用具,人却不见了。
他急得发抖,匆匆往楼梯的方向走,却在楼梯拐角的地方,见到上楼的她。
她头发乱乱的,穿着白色睡裙,脸色苍白。
“你怎么啦?”他冲过去,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
“欧宁,我——”她抬头看着他,面有难色。
“刚才是你在叫吗?发生什么事情了?”
芷兰不回答,自己往楼梯上走。
欧宁跑过去拦住她,“到底怎么了?你要急死我啊!”
“我房间里有老鼠。”她看了他一眼,说得很犹豫。
“什么?”欧宁以为自己听错了。
芷兰用手捂住脸,叹了口气,又小声重复了一遍:“我房间里有老鼠。”
“所以,你就是为这个尖叫的吗?”欧宁笑了。
她气呼呼的,推开他的手,爬到楼梯顶端,走到三楼过道里。
她本来是径直往自己房间走的,走到门口,却停住了。
欧宁站在她身后,“你确定是老鼠吗?在哪里?”
她指了指门口的深红色衣柜。
此刻那里面没有任何响声。
“叫的声音太大了,我都被吵醒了,不行了,这房间不能住了!”她懊恼地转过身,靠着墙,蹲了下去:“我本来要去前台换房间的,可是她告诉我,都住满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知怎么的,欧宁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芷兰还蹲在地上,她用手抱住了头。
欧宁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乱了阵脚。
像个惊慌失措的少女。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欧宁清了清喉咙,蹲下来,看着她。
她低着头,双手抱着膝盖,睡裙的边缘垂在地上。
“你总不能就这么待一夜吧,要不,你去我房间,凑合一下?”
她没有反应,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害怕自己说错了话。
她终于抬起头来了,眼睛瞪得好大。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她说。
“什么?”
“如果你不怕老鼠的话,我们换个房间睡,怎么样?”她“狡猾”地笑了。
“不要!”欧宁答得很果断:“我也不想睡在有老鼠的房间。”
欧宁虽然“动机不纯”,但他从小到大,的确没有在一个有老鼠的房间里待过一个晚上。
“那你不用管我了,我就在这里坐着,就好了!”她赌气似的,又低下了头。
“这样吧,你去我房间,就坐在床上,休息一下,总可以了吧?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欧宁觉得自己这话讲出来,真是“笑”果十足。
他们还在理论,旁边的房门打开了,还是刚才那男人,
再次被吵醒的他,脸色发青,已近崩溃。
欧宁一边冲他挥手道歉,一边一把拉起芷兰的手,连拖带拽地,把她推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听到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在门口站定了几秒,却也不再坚持,往里面走,走到沙发旁边。
欧宁冲过去,赶在她坐下之前,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一脸惊讶。
“这沙发被雨打湿了,不能坐,你坐到床上去吧。”他指了指旁边的床。
那床可真有点乱,被欧宁睡了个洞,被子胡乱摊在床上。
芷兰听话地走到床边。
她是真的没地方可去了,只能坐在欧宁的床上。
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两腿蜷在胸前,不过这一次,她倒是抬起头,看着他。
唯一的沙发坐不了,欧宁只好在房间里晃荡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天花板太矮,他太高,加之他慌慌张张的神色,身上的T恤也皱巴巴的,看起来甚是滑稽。
“你过来坐吧!”又过了好一会儿,芷兰拍拍她身边的空处,笑着对他说。
鼠患的阴影好像褪去了,她又从惊慌少女,变回了本来的样子。
当欧宁坐到床上,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的时候,气氛却瞬间变得尴尬了。
她突然不说话了,头没在阴影中,而他的嘴巴也开始发干。
天还没亮,谁又会忘记,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呢?
欧宁头一次明确地感到,那件事情,已经不可避免的,改变了他和她的关系。
他毫无睡意,她也坐着不动。
她将两腿平放在床上,白色裙摆的尽头,是两截修长白皙的小腿。
他想聊点什么,酝酿了半天,还是选择了最安全的话题。
尽管听起来有点好笑。
“你很怕老鼠吗?”他说。
“你不也怕吗?”她马上反驳。
“我是没怎么见过这个东西嘛,”欧宁越辩解越露怯,“那你呢?女人都怕老鼠吧。”
“我主要是,吃了这东西的苦,所以怕。”
“什么意思?”欧宁想想,餐厅里保洁做得好,从来都不会有老鼠的。
她像在想什么事情,半天,才说话。
“我父亲刚去世那会儿,家里房子卖掉了,我和母亲搬到一个租来的房子里,那房子又老又破,每到夏天的时候,老鼠特别多,那老鼠都不太怕人,还会咬人的!”
她说着又把腿抱在了胸前,就好像当时的恐惧对她心理上的影响,还未完全消除。
这描述令欧宁也觉得毛骨悚然。
“真是吃够了它的苦头啊!所以,我才特别怕这东西。”
她又开始沉默了,头发垂在耳边,欧宁只看到她乌黑的后脑勺,和瘦削的肩膀。
他不知道这瘦弱的肩膀还承受着多少他所不知道的伤痛。
他好想从身后抱住她的肩膀,亲吻她的头发,告诉她有他在,一切都好,不要害怕。
可他还是尽力克制了这样的冲动。
她突然背对着他,躺下了。
他呆坐在那里。
他以为她真的睡着了,这个终生难忘的夜晚就这样结束了,他甚至还觉得有点遗憾。
半晌,她却突然回过头来,对他说:
“你不睡觉吗?”
“我——”欧宁眯起了眼睛,不好意思的,用手抓着头发。
“一人一半,”她拍了拍床,笑着说:“谢谢你,借我床。”
欧宁真就这样躺下了。
她背对着他,咫尺而已,他能闻到她洗发水的香味,透过睡裙白色的棉布,能隐约看到她的肌肤。
“芷兰,”睡着之前,他还是忍不住,说了最后的话。
“嗯?”她也没睡着。
“我还有一个问题。”尽管很无厘头,他还是想知道答案。
“我困了,”她迅速打断了他:“睡觉吧!”
她一回头,关掉了天花板上的灯。
整个房间即刻堕入黑暗。
那个晚上欧宁没怎么睡着。
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醒来的时候还是清晨,芷兰睡得很熟,他俯下身来看她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冲了个澡出来,换上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
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
他以为是宾馆的服务员,打开门一看,
却是李福。
大清早的,他已经满头大汗,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见到欧宁,他头一句话便是:“冯老板呢?我在她门口敲了半天都没反应”
欧宁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解释。
李福正朝屋里看着,突然瞪大了眼睛。
欧宁回头一看,也吓了一跳。
芷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站在他身后,还穿着昨天的睡裙。
李福突然笑了。
芷兰什么都没说,欧宁忙着解释,李福好像根本不在乎他的解释,他只顾着傻笑。
“冯老板,今天我们约好的,你忘了?”李福突然对着后面的芷兰大喊。
“啊!对了!”芷兰好像突然想起来了。
“什么事情?”欧宁回头看着芷兰。
透着窗户后面漏出的阳光,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冯老板和我约好了,今天我去南边打渔,她和我一道去的。”李福说。
“本来是说要顺道去看看那边的情况,看能不能找点供应商的,但我今天不太舒服,恐怕去不了了。”芷兰说。
“你怎么了?”看着欧宁满脸的紧张,李福又在偷笑。
“没有,就是牙疼。”她捂着左半边脸。
“疼得厉害吗?”欧宁朝她走过去。
“嗯,可能是上火了,我得休息一下,”她抬头看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欧宁以为她想到了十一点半的飞机,心里还担心着呢,她说的却是:
“欧宁,要不你跟李福去一趟,了解了解情况吧!”
欧宁连声说好。
芷兰回头又朝屋里走去,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和李福一起下楼的时候,他还在笑。
“你笑什么?”欧宁站定,看着他。
“你们俩真的好上了?”他笑着说。
欧宁跳了起来,又是好一通解释,可他越解释,李福越是不信。
“你和冯老板,你们俩,挺般配的!”走到一楼大厅,他突然转过头,看着欧宁,郑重地说。
欧宁哭笑不得。
两人正要往门外走,欧宁突然停住了脚步,看着大厅角落里的什么东西,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小卖部里有一台红色冰柜。
李福诧异的,看着他跑了过去,跟小卖部的女孩说了些什么,那女孩很快低下头,把冰柜的门打开,从里面拿出好多只各种颜色的棒冰。
是那种密封在塑料袋里的棒棒冰,冻成了一根根的棒子。
“你要干嘛?”李福话没说完,就见欧宁抱着那堆棒冰,往楼上跑。
开门的时候芷兰还捂着半边脸,看得出来,她很痛苦。
看到是欧宁,她的眼睛瞪得好大。
“这个,给你”欧宁抱着那一堆五颜六色的棒冰,看起来很滑稽。
“干嘛?”
“你不是牙疼吗?这里又没有冰块,只能将就了,敷一下吧!”他说着,便拿起一根,往她面颊上贴。
她躲了一下,没来得及,那奇怪的东西还是贴上了她的脸。她用手接住那东西。
冰冰凉凉的,疼痛瞬间缓解了很多。
芷兰还没来得及说谢谢,欧宁就走了。
她站在楼道里,看着他的背影。
他今天穿着蓝绿条纹的T恤,走到下楼梯的地方,他突然回过头来,就好像知道她在看着自己。
他冲她挥挥手,转身,消失在楼梯拐角的地方。
芷兰回到房间。
棒棒冰买得太多了,开着空调的房间里,仍然化得快。
在冰块化成水之前,她睡着了。
梦见了湖、山坡和石子公路,当然,也梦见了他。
梦中的自己,侧躺在床上,睡得正香,那身材高大的男孩朝她走进,俯下身来,正要吻她。
她却醒了。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大亮。
枕边和床头柜上散着一袋袋,红的绿的蓝的糖水,她看着笑了,摸摸脸颊,痛的地方还在,大概是自己的耐受力增强了,觉得没有早晨那么疼了。
她坐在床边,发了会呆。
正准备起身,突然瞥见床头柜上,纸壳上压着一只铅笔,纸壳上好像画了什么东西。
她拿起来看。
没想到,他还会画画。寥寥数笔,这么传神。
她拿着那烟盒上的画,又呆坐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