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云南(四)(1 / 1)
一想到这难得的共有的时光可能只有可怜巴巴的二十四个小时,欧宁不禁有一种争分夺秒的紧迫感,仿佛自己有什么使命,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
一天的时间里,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他看着窗外浓绿的树,暗自希望,在这陌生地方发生的,会是他梦寐以求的,最好、最美的事情。
从出租车里出来,看到酒店的时候,他略微有点吃惊。
泸沽湖开发的年头不太久,尽管建了机场,但在靠近湖的地方,却没有像样的酒店。
这不能算是酒店,最多就是个旅馆罢了。
他们俩提着行李走进大堂。就是一个简陋的厅,根本不能算是大堂,里面还有一股子,不太好闻的气味。
欧宁从小到大,住过无数间酒店,却从未住过这样的地方。
他本能地皱了皱眉头。
“这里条件不太好,你住不惯吧?”芷兰回头看了看他。
“没有没有!我住得惯,住得惯!“他迅速放下行李,跑到前台。
夏天这里客人不少,但还有空房间。他们订了三楼两个相邻的标准间。
“你下午要干什么?”进电梯的时候欧宁问她。
“不干什么,在房间里睡觉。”她看了一眼天花板,淡淡地说。
欧宁不信。
他看着她打开门,走进房间,关上门。
他把行李包放在床上,打开门,迅速下到一楼。
刚才那个帮他们办理入住的前台女孩,这会儿没事情做了,正在看韩剧。
他走过去,冲她挥了挥手,她抬起头,见到是他,她黑黑的脸上,竟露出羞涩的表情。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他笑着,凑到柜台前面,小声对她说。
“好啊!”那女孩很快就被他迷住了,都不问是什么忙,便满口答应了。
“刚才和我一起过来的那个女的,就是穿着牛仔裤,带着蓝色帽子的那个,你帮我留心着,如果她从这里出去的话,麻烦你打我房间的电话,告诉我一声。”
这奇怪的请求令那女孩皱起了眉头。
她虽然并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欧宁的请求。
他知道,芷兰准不会在房间里待一个下午。
果然,没过多久,电话就响了。
他冲到楼下的时候,她正站在门外的阳光下。
她换上了一条质地轻盈的鹅黄色吊带裙,还戴了幅墨镜。
“你出去玩,也不叫上我!”欧宁站在她身后大喊。
芷兰站定一秒,却没有回头,径直往前走着。
欧宁跟上她的脚步,“带上我吧,就这一次,好吗?反正我明天中午就要走了!”
她停下脚步,透过墨镜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又接着往前走。
不说话就是默许,他又得逞了,一路尾随着她,走到了湖边。
传说中的泸沽湖就在眼前。
在D市看多了海,再来看这大湖,自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湖的碧蓝不逊于大海,而在群山怀抱之中,又多了几分灵秀,不同于大海涌动的潮汐,没有船驶过的时候,湖面静得像一面镜子。
有一只木船靠岸了,游客次第下完之后,船空着,芷兰匆匆跑过去,与船夫说了几句话,就转身踏上了船。欧宁与她隔了几米远,刚想跟着她上去,却凭空杀出一队带着红帽子的旅游团,生生将他和她隔断了。
他勉强上了船,坐在船尾,而她在船头,他伸出头,才能看到她鹅黄的裙摆,和蓝色帽沿。
这队旅游团团员年龄偏大,操一口纯正的东北腔,船驶到湖心,他们忙着拍照,欢呼,说话,喧喧嚷嚷,一派嘈杂。
欧宁本以为来这里会讨得两个人的清静,没想到,受着旅游开发热潮的席卷,这传说中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竟也未能幸免。
他被吵得头都大了,烈日烤得皮肤发疼,空空如也的胃,也开始抗议了。
船终于靠岸了。
隔着那队小红帽,欧宁看到,芷兰下船时候,又对船夫说了什么。
这一次,她并没有一个人走开,而是站在湖边,等着欧宁下船。
“你刚才对他说了什么?”欧宁看着他船夫的背影。
“你是说李福吗?”
“李福?你认识他?”
“对啊,有什么奇怪的,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她把帽檐压低,继续沿着湖边走着。
欧宁回头一看,那群小红帽已经消失在岛中间小山的顶端,芷兰走得越来越快,他赶紧跟上她。
他的肚子开始叫唤了,
四下看看,这岛上,想是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了。
芷兰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她走的这条路,人迹罕至。
走了不到十分钟,湖边树下出现一幢小木屋,这深褐色的木屋,里面只有最简单的设施,不像是为游客而建的。
欧宁站在门口。芷兰走了进去,很快又出来了。
像变戏法一样,她手里拧着一条鱼。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愣着干嘛?快来帮忙啊!”她摘下了帽子和墨镜,头发也束了起来,露着光溜溜的脖子。
欧宁冲过去要接过那条鱼,芷兰按住他的手:“这个不用你管,你去把火生了。”
门口沙地上有木头烧过的灰烬,新鲜的木头则堆在旁边。
这又是欧宁平生第一次生火,又不能上网现查,他唯一能参考的,是以前看过的野外生存节目上生火的情节。
他以原始人的探索精神,和无师自通的悟性,在一通折腾,数次失败之后,终于,红色火焰开始在搭成三角体的木柴中持续跳动。
欧宁兴奋地冲进屋里,芷兰正好拿着串好的鱼出来了。
鱼是今天早上从湖里捕得的,现烤着,兹兹作响,香气四溢。
这大热天的树下烧烤真是别有一番情调,上面太阳炙着,下面还有一团火烤着,欧宁汗都不记得出了几身,却不觉得燥热,只觉得畅快。
他饿极了,一个人包办了大半条鱼,芷兰却没怎么吃。
“谢谢你。”欧宁吃完,抹抹嘴,对她说。
“谢什么?”
“你不是为了我才专门寻到这里的吗?你是知道我饿了,心疼了吧?”自从缠着芷兰来到这里之后,他的脸皮就没薄过。
“别自作多情!”芷兰抬头看着他,话没说完,突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你的脸脏了,快去洗一下吧!”
欧宁的脸上,不知何时抹上去几道黑灰,黑一道,白一道,像个唱花脸的。
他冲到湖边洗脸,那水凉凉的。柳树翠绿柔软的枝条拂着水面,他想起刚才她笑的时候,弯弯的眼睛里,也像浮动着水波。
芷兰收拾完,坐在树下的木椅子上,不一会儿,看到欧宁从湖边走过来。
他的牛仔裤比天空的蓝色要浅一些,球鞋是明亮的黄。
脸已经洗得干干净净,鼻尖和发梢都挂着亮晶晶的水珠,白T恤靠近颈脖的地方,也被水浸湿了。
他朝着自己越走越近,芷兰突然发现,他也在盯着自己的眼睛,便迅速扭头看向别处。
“你刚才在看我吗?”欧宁坐到她旁边。
“没有!”芷兰说得心虚。
这男孩身上浓郁的夏天气息,竟令她心旌浮动。
一定是阳光太强烈了,让她产生了错觉,她不安地站起来,走向屋后阴凉处。
“你要去哪里?”
欧宁害怕她又要抛开自己,一个人走了。
他决定做一只不屈不挠的跟屁虫,黏着她。
于是,他就这样,一路“尾随”着她,到了小山的最高处。
这其实不能算是山,最多是座小土丘。
借着这高处的视野,倒是能把大湖看得更清楚。
小红帽们早就离开了,新的一拨人还未上来,此刻山顶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视野正前方的湖上,没有船,日光均匀地镀在无波澜的湖面上,呈现出蜜糖一般的光泽,山上有断续的微风,夹着夏日花香。
芷兰背对着他,扶着栏杆,看着远处的群山,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出来的背部肌肤,像雪白光滑的香皂,透着骨骼的形状。
欧宁突然觉得心里痒痒的、热热的,他的身体里,凭空升起一股子,和阳光一样炽烈的热情。
身体里的激情迅速控制了他。
他的脑子像信号中断的电视机,出现一片茫茫的雪花。
他加速冲了过去,揽住她的肩膀,捧起她的脸,在她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的时候,就用一个无比炽烈的吻,封住了她的嘴唇。
她背部的皮肤,是比香皂还光滑的,美玉一般的触感,而她的唇,美妙得,如他所料,又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你怎么啦?”
芷兰用手敲了敲他面前的栏杆。
他的眼睛眯缝着,手攥成了拳头,脸也因为激动而变得潮红。
纯洁又卑劣的,无法抑制又不切实际的,原来,只是他的幻想,只是——借用她的形容词——“无谓”的脑部活动而已。
他看着她,风突然大了,她的草帽险些被吹掉,她取下帽子,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脖子和前胸,她用手拢住被风吹乱的头发,把它们抓到一起,放在肩膀的一侧。
这模样太美,他脑子一热,差点又说出什么,无谓的糊涂话来。
幸好她已经往山下走了。
“你现在要干嘛去?”他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回宾馆。”她说。
“啊,现在还早,我们再去玩玩吧!”
“不玩了,我要回去休息一下,明天还有事情。”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只顾着跟着她来云南,却并不清楚,她这次来云南,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度假还是工作?
“你明天要去做什么?我跟你一起吧!”欧宁忙着跑过去。
“不要!”她回头看着他,拒绝得不留余地,“你明天不是要走吗?”
她站定,盯着欧宁看了一眼:“机票都买好了,你可别耍什么花招!”
欧宁一时无计,
带着一股子无名的怨气,他冲到她前面,快步走到湖边。
李福的船刚好停在那里,船上空空的,像在等着他们。
他冲欧宁点了点头,又对芷兰说:“冯老板,你们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饭吧。”昨天老张给我打了电话,我特意让家里准备了一些饭食,就是家常土菜,只怕你们吃不惯……”
“吃得惯,吃得惯!”欧宁没想到转机来得这么快,他高兴地拽住李福的胳膊,“李叔,那就麻烦您啦!”
只要能和芷兰待在一起,无论去哪儿,他都愿意。
“算了,老李,改天吧,今天坐飞机也累了,我想回去休息一下!”
芷兰一点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老李的表情有些遗憾,“今天晚上俺们寨子里还有歌会呢,你们不去太可惜了!”
“就是啊,我们去吧,芷兰!”船已经驶到湖心,欧宁跑到芷兰身边坐下,想要说服她。
“那好!”芷兰说了句“那好”,欧宁心花怒放,却没想到她的下一句话竟是:
“让他跟着你去吧,”她看了看欧宁,对李福说。
又回头对欧宁说:“你去尝尝摩梭人家的菜,还可以听听歌,也不枉来这一趟。”
“你——”欧宁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我也不去了!”他愤愤地甩出一句话,
他呆立了几分钟,也不说话,然后,突然的,他整个身子往侧边倒了过去。
芷兰吓了一跳,赶紧伸出两只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他本来是想低下身体去玩玩水的,突然觉得腰间一热,转过身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松开了。
但手的温度还围绕在他腰间,
那么柔软的触感,正如同刚才的那个白日梦。
他的不快一扫而光,像孩子吃到了心爱的糖果,连嘴角都是甜的。
“怎么?你怕我跳下去?”他歪着头看她。
她别过身子,不再理他,又似乎在懊恼刚才那个下意识的动作。
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脸颊发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不好意思了。
李福在船头看着他俩,竟然笑出了声。
他果然也是个明白人!
欧宁抬头看着李福,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欧宁指指身边的芷兰,耸耸肩膀,摊开手,做无奈状。
奇怪的,李福好像知道他的意思,他抿着嘴点头,又拍拍自己的胸脯,接着,居然竖起了大拇指。
欧宁纳闷,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包在我身上了?
他正不解着,船这就靠岸了。
芷兰和欧宁刚在湖边站稳,芷兰回头对李福告别,他突然头也不回地往船舱里跑。
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只碗,碗里不知道盛了什么东西。
芷兰笑着捂住了脸,欧宁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他走到他俩跟前,突然就举着碗唱了起来,声音嘹亮有磁性,是本地人张口就来的本事。
欧宁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是要唱一支歌,喝一碗酒,邀请她来家里做客的意思。
这一次,摩梭人的热情,芷兰再不能拒绝了。李福一曲唱罢,她笑着摘下墨镜,喝掉了那碗酒。
李福果然是神助攻!
芷兰低头喝酒,他对着欧宁挤眼睛,欧宁开心地,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李福的家离湖有好几里地,他们搭了个便车。
山间公路颇不平整,晃荡了好一阵子,到他家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说是傍晚,但阳光仍然很热烈。云南的天,黑得晚,太阳盘桓在天上,久久不肯让位给夜晚。
李福家是木结构平房,外面热,进到里面却很凉快。他们到的时候,女人们正在灶间忙活,看到芷兰来了,热情地与她打招呼,芷兰与她们寒暄着,说说笑笑,倒像熟悉得很。
一进屋,一个长得黑黑的中年女人就端上两碗自家酿的冰米酒,清甜爽口,欧宁本来就渴极了,连喝两碗。
“你悠着点,这酒后劲大!”当他要喝第三杯的时候,被她阻止了。
“你可别喝高了,回不去了!”她索性把酒碗都收了起来,放到旁边的柜子里。
“回不去了更好!”欧宁说着便站了起来,在屋子里四处走着。
这屋子采光很差,大白天还得点着电灯,借着天花板上那盏晃晃悠悠的灯,欧宁看到墙上的大玻璃镜框里,贴着很多这家人的相片。
都是些寻常的摩梭男女,穿着民族服饰,在村寨里或湖边留下的相片,也有穿着有点土的现代装,在县城或成都拍的,更多的,是和各地游客的合影。
欧宁的视线往下移,居然在镜框右下方,看到了一张芷兰的相片。
是她和这家人的合影,时节好像是秋天,在湖边,她穿着咖啡色羊毛外套,戴着大红色围巾,好像在笑,又好像没笑,神色中,竟有几分忧伤。
这还是欧宁第一次看到芷兰的相片,从相片里看她,和眼睛看到的又有所不同,毕竟,那是过去的她,带着那个时候的心事和状态。
他回头看看,此刻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芷兰不知道去哪里了。
趁着没人注意,他竟偷偷从相框里抠出那张相片,放进自己的钱包里。
门外很快传来人声,他走到窗户前面,定了定神。
想来好笑,什么都不缺的欧宁,自从喜欢上了这个女人之后,竟然有了“小偷小摸”的习惯。
当然,这不能算偷,最多只能算是收集。因为他偷偷搜罗的大多数物件,都是随时都会被丢弃的,只对他自己有意义的东西。
例如,他第一次去兰餐厅的时候,随手塞进自己口袋里的,印着她的名字的餐巾,又比如那天在肖牧的影展上,他买给她的那条宝蓝色长裙的价码牌,还有办公室里她随手写下的字条,在健身房里,从她的衣服上掉落的塑料珠子,甚至是在何青家里,被她随手勾画过的外卖单。
而现在,又多了一张美丽的相片,这简直算是他的收藏里价值最高的一件了,得来竟全不费功夫!
他正得意地想着,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掌。
是芷兰,她端着一盘白花花的笋,站在他面前。
“发什么呆呢?”她说。
“没有啊,”他看着她,笑了。
“你笑什么?”她警觉地四下张望,好像他一笑,就又在捣鼓什么鬼把戏。
“没什么,这笋看起来不错啊!”他用手抓起一块笋,塞进嘴里。
那笋新鲜极了,带着山野的味道,清炒而已,却比肉还香。
欧宁吃完一块,又抓了一块,芷兰看着便笑了。
“好吃吧?”她说。
“原来你是以工作为名,跑到这里来吃香的喝辣的了!”他说着又要徒手去抓,却被她打了手。
这顿晚饭出人意料得丰盛,当然,酒也喝得不少。
摩梭人敬酒的礼节五花八门,边唱边喝、喝了唱、唱了再喝,男人女人酒量都了得,而且都以碗计量。虽然自酿酒也就十几度,但如芷兰所说,这酒后劲足,刚下肚时候不觉得,酒过数巡,本来酒量不错的欧宁,也有些迷迷瞪瞪了。
一旁的芷兰看着着急,眼见着李福拿着一碗酒,又冲这边过来了,她连忙站起来,要帮他挡酒。
“他还是小孩子,不能喝太多。”她对李福摆摆手。
欧宁一听“小孩子”这仨字儿,就急了,他像踩了弹簧一样,腾地站起来,抢过那碗酒,一饮而尽。
一碗酒下肚,他本来昏沉的脑子竟也突然清醒了,觉得自己还能喝好多碗,像一个成熟的男人那样。
可芷兰还是固执的,帮他挡下了剩下所有敬过来的酒碗。
她的酒量不是一般的好,平日里都是真人不露像,不知道喝了多少碗,除了脸颊稍微泛红,几乎没什么异样。
“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欧宁凑过去,对着她耳语。
“你想多了。”她夹起一块肉,扔到他碗里,“我是怕你喝多了走不动,晚上还得我扛你回去,我可扛不动!”
“你太小看我了!我还可以背你回去呢,你信不信?”
他挺直了腰板,像在说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芷兰扑哧一笑,拿着筷子的手在他眼前扬了扬,那意思是要他别说大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