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中毒(五)(1 / 1)
餐厅恢复了平静,服务生拿着菜单,托着餐盘,穿梭于桌子和桌子之间,客人们举着酒杯,在灯下说笑着,离开的那家人先前坐的那张餐桌,已经被新的客人占据。
欧宁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件事情很蹊跷。
他跑去洗手间,找到今晚值班的清洁阿姨。
阿姨吓得不行,说着说着都快哭出来了。
她委屈地说她都是按操作手册来的,坐便器、小便器、地板、洗手池,每隔一小时就清洗一次。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地上怎么会有那么大一滩水,令客人滑倒呢?
欧宁去洗手间检查了一遍,此时的地板早已擦洗干净,不留水渍,纸巾盒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他不知道这件事情带来的麻烦会有多大,而现在在医院的芷兰,又正在面临怎样的情况?
忧心忡忡、恍恍惚惚,一个晚上心不在焉,把客人点的菜都弄错了。
餐厅快打烊的时候,他还是拨通了芷兰的电话。
她果然还在医院,
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疲惫。
“那孩子情况怎么样了?”(孩子情况不太好,比较严重,花瓶摔碎,砸到了腿)
“伤口很深,差一点就切到动脉了,还在医院观察。”
“那小孩父亲没有为难你吧?”欧宁想起那男人凶狠的目光。
“还好,他也是为孩子着急,父母的心情,可以理解的。”她说得有气无力。
她没有解释更多,但欧宁能感觉到,这一次,她遇到的麻烦可不小。
“在哪家医院?我这边快打烊了,我去找你吧。”欧宁看看表。
“不用了,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是六院吧!”六院是离餐厅最近的综合医院:“在哪个房间?”
芷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病房号码。
欧宁走之前去了洗手间。
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过道转角处,墙上那只玻璃柜里,那一列白色仿古青花瓷盘。
很奇怪,柜子的门没有完全合上,露着一道缝隙,像是被匆匆打开又匆匆关上的。
欧宁拉开玻璃门,借着过道的灯光,查看那四只盘子。
他惊讶地发现,其他三只盘子都无甚特别,唯独最下面的那只,它表面挂着水珠,淌下的水,在盘子下面的玻璃面上,也积了浅浅的一层。
看来真的另有真相!他激动得手心都是汗。
他抬头望向天花板上方,在这餐厅过道转角处,刚好装了一盏摄像头。
欧宁冲到保安室,保安大叔正准备锁门,他一把按住他的手。
大叔一听说是晚上那孩子摔倒的事情,立马来了劲头。
“就是洗手间出来过道里,朝餐厅方向转角地方,天花板上那个摄像头,七点到七点半的。”
欧宁估摸着,那两个孩子去洗手间,也就是在这个时间段。
他们仔细看了一遍录像。
镜头之下,一切举动,都清清楚楚。
先是看到两个孩子进去,
过了几分钟,保安大叔惊讶地叫了一声。
只见屏幕上,大孩子突然从洗手间里跑了出来,没错,就是他,穿着熟悉的红色T恤。
他两边张望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很快看到了玻璃柜里的瓷盘。那柜子没有上锁,谁都可以打开的。
之前从未有人动过柜子里的盘子,除非,有特殊需要。
就像这面带惊慌之色的孩子。
他很快蹲了下来,取出最下面那只盘子,抱在面前,转身进了洗手间。
他很快又出来了,放回盘子,关柜门的时候并没有扣紧,匆匆起身,往餐厅的方向跑去。
至于洗手间里发生了什么,只有那两个孩子知道了,
“那孩子不是滑倒的?”保安大叔手指滑动着鼠标,回放了好几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现在怎么办?我跟冯老板说一下吧”他说着便要打电话,却被欧宁拦住了。
“我现在就去医院,跟她商量了再说吧,我们现在有了证据,但还不能证明那孩子不是滑倒的。”欧宁站起身来,走出门外。
这个“重大发现”令他激动不已,他想马上见到芷兰,告诉她。
欧宁在去往医院的路上,接到了余露的电话。
他看了表,十点已过。糟糕!他又忘了晚上的“约会”。
余露说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问他为什么不接。
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理由,她又说:“我是想跟你说,今天晚上我去不了酒吧了,台里有突发采访任务。”
“好的,那改天吧!”欧宁松了一口气。
“你现在在酒吧吗?”她突然问他。
“我——”欧宁一时语塞,“那个——餐厅里——”
“所以你根本没去是吗?”余露有片刻不言,听得出来,这次她真的生气了:“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害得我还生怕你过去扑了空,原来是我一厢情愿啊!”
“对不起,余露,我——”
欧宁话没说完,她就怒气冲冲地挂断了电话。
欧宁并没有再给她拨过去,
当余露生气挂断电话的时候,他竟没有任何回拨过去、请求她原谅的想法。
他心里想的,全是快点赶到医院,见到她。
对一个人的温情,对另一个人却是绝情和残忍。
几年之后,时过境迁之后,当欧宁想起这些旧事来,发觉自己的确做了很多伤害余露的事情,而她本没有任何过错,只是被无端卷入的。
只是当时他被爱情的意志统治了,旁人的体会,根本无暇顾及,心心念念的,只是那个人而已。
医院的电梯太挤,总是上不去,他竟一口气爬上了八楼。
从安全楼梯出来,走到过道里,一眼便看到芷兰,坐在长椅上。
她的坐姿很拘谨,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紧张感。
他没有喊她的名字,只是默默走到她身边,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来了。”她抬头看着他。
刚刚勉强凑出的一个笑,很快便在她脸上消失了。
“那孩子醒了吗?”他问她。
医院里冷气太足,她肩部的骨头冰凉。
他努力克制了想要揽住她瘦削肩膀的冲动。
“还没有,”芷兰回头看着他,“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欧宁,要是那孩子醒不过来了,该怎么办?”
她没有哭,却虚弱、无助,像一个大病不愈,身体被掏空了的人。
“芷兰,那孩子肯定会醒过来的,”他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她并没有挣脱,而是怔怔的,看着他。
她突然想起那天在何青家里,当她急得手足无措的时候,也是面前这个男孩,对他说何青会没事的,结果,他真的没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孩明明比自己小了十岁,却总是在她最慌乱无助的时候,令她相信他所说的话,令她意外地心安。
“还有,芷兰”他没有放开她的手,他手心里的温度,一点点传递给了她。
“你听我说,那孩子很有可能不是在洗手间里滑倒的。”欧宁看着她,肯定地说。
“你说什么?”她的眼睛瞪得好大。
欧宁对她讲了监控录像的事情。
“你说那孩子的哥哥跑出来拿了盘子,他拿盘子干什么?你的意思是——”芷兰好像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
“地上本来没有水,那孩子的哥哥用盘子盛了水倒在地上”欧宁越说,越觉得自己逼近了真相:“我猜,是他哥哥把他推倒在地上,刚好撞到了纸巾盒上,撞破了头,他害怕被父母责备,故意造成滑倒的假象,又威胁他弟弟不要说出真相。”
“这不可能!那孩子才几岁,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啊,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芷兰摇着头,根本不愿意相信。
“对了,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和这家人,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了解他们家的情况吗?”欧宁想起李厨说过,他们经常来这里吃饭,或许芷兰会知道点什么。
“你说钱家吗?不太了解,”
芷兰皱着眉头,好像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听一个认识他们的客人说过,那两个男孩是同父异母的,那孩子父母离婚之后,他父亲娶了比自己小很多的女人,也就是他现在的继母,然后,就生了这个小儿子。”
她说着说着,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了。
她嘴巴长大了,惊讶地看着欧宁,欧宁也看着她,不说话。
这时听到过道那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然后欧宁听到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
芷兰迅速把手从他手掌里抽了出来。
掉在地上的,是一只黑色话筒。
“余露!”欧宁站起来,冲着过道里那个人大喊。
真的是余露,那只话筒正是从她手里跌落的,这一摔,电视台的红色塑料圆形台标也碰掉了,在地上滚了一段,靠着墙边停下。
她旁边站着一个摄像大叔。
“你怎么来这里了?”欧宁看着她胸前别着的记者证。
“我还没问你呢?你不去酒吧,来这里干嘛?你们俩,这又是怎么回事?”她指着芷兰,腮帮子气得鼓鼓的,满脸通红。
“余小姐,你误会了,我们餐厅有客人出了点事情,现在还在抢救,欧宁是过来帮忙的。”芷兰忙着站起来,对她解释。
余露咬着嘴唇,瞪着她,眼泪在打着转。
“你不用解释了,我现在要工作,没空听你们的谎言!”
余露本来要走开的,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等一下,你刚才说你们餐厅的客人在这里抢救,难道?”她回头看看急救室的门,脸上露出疑惑又不可思议的表情。
欧宁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的脑子开始嗡嗡作响,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部。
余露拿着话筒,转身要进病房,欧宁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她气呼呼地看着他,拼命要挣脱他的手。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现在要采访,请别妨碍我的工作!”她说得理直气壮,一旁的摄像大叔也扛着摄像机走了过来,警惕地看着欧宁。
“你等一下,是孩子父亲给你打的电话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得搞清楚了再报道,这也是你们记者的职业道德吧!”
“你什么意思?事情都摆在这里,是你们的餐厅出了问题,客人在洗手间里滑倒,摔成重伤,现在都还没醒过来。我就是来报道事实的,有什么问题吗?”余露说得怒气冲冲。
“我都说了,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余露,工作归工作,你别把个人感情参杂进来,好吗?”
余露瞪大眼睛,她看着欧宁,半响不说话。她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厉,严厉中,又带着无底的绝望。
那眼底里的绝望令欧宁不寒而栗。
余露推开他放在门把上的手,看都没看他一眼,推门进去。
欧宁紧跟在摄像大叔身后。
孩子的父母都在,那大孩子也在。
余露走过去对他们说了几句,摄像机的红色指示灯亮了,一切架势摆好,欧宁站在旁边,目睹事态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却只能干着急。
他望向门口,芷兰并没有进来。
而那个“肇事者”呢,他站在病床旁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里光线太强的缘故,他的T恤看起来格外猩红,红得恐怖。
欧宁盯着他看着,
他也注意到欧宁在看着自己,他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迅速回避了他的目光。
直觉告诉欧宁,这孩子一定隐瞒了那个秘密。
而此时,一旁的“采访”正在进行,孩子的母亲先是在描述儿子的伤情,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好半天才平复。
然后,她一边抽抽嗒嗒,一边对着话筒,描述着事发经过:“大概是晚上七点多钟吧,我和孩子的父亲在餐厅里,菜还没上来,两个孩子一起去上厕所,过了不久,小宁,就是我的大儿子,他从厕所跑了回来,告诉我弟弟在厕所滑倒了,头撞破了。然后我们一起跑到男厕所,就看到小予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她话还没说完,欧宁突然冲到镜头前面,
“等一下,钱太太,您刚才说的都没错,但是,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
钱太太惊讶地抬起头。
“肇事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欧宁。
站在对面的余露脸上写满了愤怒,孩子的父亲冲过来,作势要把欧宁架走。
欧宁一边奋力挣脱,一边大喊:“你应该问一下你的大儿子,男厕所对面玻璃柜里的瓷盘,他有没有动过,地上的水是从哪里来的?他弟弟又是怎么摔倒的?真的是踩到水滑倒的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胡说!”孩子的父母瞬间都变得歇斯底里,那孩子的父亲挥舞着拳头,砸向欧宁,却被一只伸出来的手抓住了。
是余露。
此时她的脸上,冷漠取代了愤怒。
她冷冷地看着欧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说清楚一点!”
“我的意思很清楚。那孩子不是滑倒,是被他哥哥推倒的。他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取了过道玻璃柜里的盘子,盛了水倒在地上,作出滑倒的假象。”
余露和摄像都被他这番解释惊呆了。
孩子的父亲已经怒不可遏,他整张脸都扭曲了,一副想要杀了欧宁的样子。
而那被揭穿的“肇事者”,他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
他站在床边,默默发抖。
“说这些话是要负责任的,你有证据吗?”余露的声音格外冷静,就像一个审问证人的法官,完全抛弃了个人感情。
“有!餐厅摄像头拍下来了,那孩子从厕所里出来,取了盘子再进去,过了一会儿,又把盘子放回原处。”
房间里一阵骇人的沉默。
那孩子满脸惊恐。
“我让你瞎编,我让你诬陷我儿子!”孩子的父亲冲过来,一巴掌打在欧宁脸上。
欧宁脸上瞬间像泼了辣椒水一般,火辣辣的。
看见欧宁被打,余露再也忍不住了,她冲过去,推开那孩子的父亲。
她刚要去看欧宁的脸,却发现他身边已经站着另外那个女人。
刚才还在门外的那个女人,不知道是何时进来的,看见欧宁被打,她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心疼。
“你干嘛要打人!有事情你找我好了,欧宁只是餐厅的员工,与他无关!”她下意识地站到欧宁面前,挡住他。
余露看到,欧宁在她身后,用手勾了勾她的手指,却被她甩开了。
像是被极细的针扎着心脏,尖锐的痛感迅速席卷了她的身体。
“好啊,就算摄像头拍下小宁出来取了盘子,就能证明水是他泼的吗?厕所里也有摄像头,拍下了全部过程吗?我跟你说,我儿子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你们别想——”
他话没说完,背后突然传来孩子尖利的哭声。
那声音像铁锥划过玻璃,迅速切断了室内的紧张感和混乱。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大家都看向床边那个突然失控的孩子。
“是我干的!是我干的!”他一边哭,一边转过身来,指着继母狂喊:“都是你,是你赶走了妈妈,我恨你!”
所有人都惊呆了,继母的脸因痛苦而惊恐而急速扭曲,孩子的父亲跳起来,冲到他面前,摇晃着他的肩膀,发狂似地大喊:“小宁,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被吓傻了,你别被他们吓到了,有爸爸在,别怕,别怕……”
他颤抖着将孩子抱在怀里。
那孩子哭得肆无忌惮惊天动地,只这一次,欧宁才觉得,他真正做回了一个孩子。
他突然觉得能够理解这孩子了,他的怪异、孤独和暴力,一定都有原因。
他可怜这孩子,可是一切都晚了。
看着这个原本看起来完好无损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家庭,瞬间便像地震中的房子一样坍塌了,他们这才发现,这房子的根基原本就是不稳的。
他们,他,芷兰和余露,在一旁目睹这场亲情的“浩劫”,那骇人的余波,也辐射到了他们每一个人。
他们都站在原地不动,脸上的表情好像都凝固了,而时间,也好像停在了原地。
观人如观己。
陷于破灭和混乱的,不止是这一家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