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悲怆(一)(1 / 1)
第八章悲怆
兰餐厅二楼最里面的6号包间,是一个很特别的房间。
这个房间以深蓝和黑为主色调,靠窗的角落里有一台黑色钢琴。
那是一台施坦威三角钢琴,欧宁虽然不弹琴,但也知道这琴价值不菲。一问才知道,琴并不是餐厅的,而是钢琴家何青寄放在这里的。
何青根本不用担心别的使用这个房间的客人会弄坏他的琴,因为这个包间只属于他一个人。他来的时候,6号包间为他开启,他不来的时候,房门紧闭,绝不会对别的客人开放。
何青说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的时候,就爱上了这个房间,跟他说话的时候,芷兰发现他开始在桌子上用手指飞快地模拟弹奏,嘴里还哼着某段旋律。
“我可以在这里弹琴吗?”他停下手指的动作,抬头问芷兰,语气中竟有几分羞怯。
他还很年轻,三十岁不到。说话的时候,神态仍像个少年。
“可这里没有钢琴,楼下有一台。”芷兰抱歉地看着他。
“我是说,我买一台放在这个房间,我过来吃饭或者喝咖啡,或者,和朋友一起来的时候,可以弹弹琴,”他的两只手握在一起,不安地互相摩擦着,以期盼的眼神看着芷兰:“可以吗?”
“这个……”芷兰面露难色。从未有客人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他好像认为芷兰不会同意这个要求,脸上瞬间黯淡下来,一种希望破灭的神色,“其实我就是,就是很喜欢这里,很想在这里弹琴。”
他收回手,将两只手覆在脸上,从指缝里透出的眼睛看着芷兰。
不过是一件小事,一个要求被拒绝,他的眼睛里却透着悲伤。
纯粹的悲伤,没有一点假装。
“好吧,”芷兰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答应了他这个不太合理的要求。
事后想想,当时,她大概是被何青这种艺术家的感性给迷惑了。
她想反悔也来不及了,第二天下午,何青就把钢琴送过来了,在餐厅员工惊讶的目光中,这个庞然大物被塞进了6号包间。何青甚至带来了调音师,用几个小时调好了音,然后,他坐在钢琴前,弹了一支曲子。
非常美的乐曲,流畅、华丽,如同滑过皮肤的华美丝绸。
一曲终了,他潇洒地站起来,转过身,向大家介绍:“肖邦夜曲9号。”
他耸耸肩膀,得意得笑着,似乎对自己刚才的演奏很满意。而站在房间里的人,也都在拼命鼓掌。
仅仅一支夜曲的几分钟时间而已,何青却已用他的个人魅力,让所有人相信:让他“寄存”钢琴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
后来芷兰才知道,年轻钢琴家有“寄存”钢琴的嗜好,他不止家里有两台钢琴,还在好几个家以外的地方寄存了钢琴,兰餐厅只是其中一家。
她想起来,有一次何青对他说,他有一个癖好,就是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练琴,如果那里没有钢琴,就拼命想弄一台琴,放在那里。
“自己家里不是最舒服的吗?你为什么还要跑到外面练琴?”芷兰觉得奇怪,便随口问了一句。
他的回答是:“总是一个人在家里练琴,太孤单了。外面比较热闹。”
听他这么说,芷兰便没接着往下问。
何青的故事,不只芷兰听过,很多人都听过。
他6岁学琴,被发现是天才级的人物,13岁去欧洲求学,5年之后,拿到了国际钢琴比赛大奖。不到30岁,他已经是这个国家少数具有国际知名度的钢琴家。
何青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国内外飞来飞去,忙着巡演,但他仍然保持着每天练5小时琴的习惯,来餐厅的时候,常常随身带着乐谱,如果乐谱没带在身上,他会笑着指指自己的脑袋,告诉你,那本新的乐谱,他已经烂熟于心。
至于6号房间如何成为了何青的专属房间,谁也讲不清楚个中原委。欧宁问过芷兰,可她否认是她同意把这个房间“赠”给何青的,总之,6号包间只属于何青,这已成为兰餐厅的既定事实。
当然,据餐厅的人说,何青付给餐厅的钱远超他们的预期,而他并不会每天都来这里吃饭,再加上他介绍过来的各界朋友以及因餐厅他的到来而提升的人气,所以,芷兰的这桩“买卖”,其实是很划算的。
大部分天才艺术家都具有分裂的性格,何青也不例外。
如果说石轶是太阳、欧宁是月亮,那么何青便是太阳和月亮的综合体。
他明亮起来如同白昼与烈日,即使不弹琴,也永远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浑身散发的热情,像火焰一样,不仅燃烧着自己,也炙烤着身边所有的人。而一旦他情绪低落、孤独或难过的时候,浑身就像包裹着黑色沥青一般的不明物质,旁的人能感受到那种恐怖的灼痛,却也明白,对这个痛苦的人来说,所有安慰的话都是无力的。
何青经常带着一大帮朋友来这里吃饭,他的朋友里夹杂着很多张年轻又著名的面孔。画家、摄影家、演员、歌手,男人、女人、异性恋、同性恋。……
玩到尽兴处,何青会弹琴,有人会即兴唱歌、跳舞,他们会把菜单上的食物点个遍,离开的时候,空酒瓶堆了一地。
而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来,他胃口很好,对美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一个人来的时候他一般都会弹琴,有时候弹得入了迷,满桌的菜,动都不动,拿起外套,推开门,扬长而去。
欧宁来这里之后,见过何青好几次。
记得何青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欧宁走进房间,给他送咖啡。
他盯着欧宁看了半天,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悲怆第二乐章。”他的眼睛仍未离开欧宁的脸,嘴里冒出来一句。
悲怆?
悲怆是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这个欧宁知道,可悲怆第二乐章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看到你,我想到了悲怆第二乐章。”他接过欧宁手里的咖啡,走到钢琴前面坐下。
他真的开始弹那曲子了。
欧宁站在旁边,听完了整支曲子。
他对音乐没有特别的感受力,可他分明觉得,那个乐章描写的,是某段恋爱心曲,看到喜欢的人,那颗柔情又忐忑的心。
欧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种微妙尴尬的气氛开始蔓延。
他最终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自那天之后,欧宁一度故意躲着何青。
可何青再未有任何奇怪的表示,他才算安心一些。
钢琴家不只用音乐来描写别人,也用音乐来说话。对何青而言,钢琴是最好的与世界沟通的方式。
记得有一次闲谈时候,说到何青,芷兰说:每次何青来这里弹琴,不需要看他的脸,只需要听他的琴声,便可判断那天他心情如何,
欧宁记住了她的话。
盛夏的一天上午,欧宁来上班的时候,餐厅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他上到二楼,意外的,听到了琴声。
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早上九点多,日光已如流瀑般倾下,树上的蝉不安地齐鸣。
那琴声夹在蝉鸣中,可他依然听得很清楚。
他从过道走过,耳边回荡的曲子,他从未听过。
一开始是沉郁的悲伤,乐段推进,突然出现一段天使般温柔美妙的旋律,宛如暗夜里的一道光。它是那么美丽而抚慰人心,却又于甜蜜中夹杂着更浓重的悲伤,因为无论是演奏者,还是听着,当他听闻这段旋律,其潜藏的预感都是:这道光势必会很短暂,很快,便会被黑暗吞没。
欧宁走到房间门口,发现门开着。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琴声戛然而止。
何青回过头来,看着他。
“对不起,我——”欧宁于慌乱中抓着头发,“我打搅你弹琴了!”
“没关系。”他笑了。
欧宁觉得他笑得很勉强。
“你继续吧,我下去了。”
欧宁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了。
“你现在有空吗?”他站了起来,望着他:“我想跟你说说话。”
“啊!”欧宁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他有点慌了神,扭头看看外面,又看看站在里面的他,出去也不是,进来也不是。
“就五分钟,可以吗?”这一次,他几乎是请求的口吻。
欧宁只好点点头,朝他走过去。
他站到窗边,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望着窗外。
何青也转过身。
并肩站着的两个男孩,他们的个头差不多高。
窗外的阳光比刚才纯度更高,在树、花、喷泉、长椅各处,刻画出鲜明的颜色,和深刻的阴影。
何青说是有话要说,可欧宁觉得五分钟都快用完了,他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外面发呆。
欧宁紧张地清了清喉咙,正要说话,何青却还是抢在了他的前面: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不能喜欢的人?”
他的问题太震撼,欧宁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烈日隔着窗户,像猛地扣在他头上的一顶帽子。室内的空调都不太管用了,他的额头和手心开始冒汗。
他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不能喜欢的人”,到底是指谁?
欧宁的确是喜欢着一个不能喜欢的人,那么他呢?
“明明知道不能喜欢,还是要喜欢,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吧!”他转过头,望着他:“你说,是不是这样?”
欧宁动了动嘴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窗外树影浮动,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冷气从出风口冒出的声音。
后来,欧宁好像听到了他的叹息,他转头看了他一眼,钢琴家闭着眼睛,手指撑在窗户上。
他怀疑,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其实是来自自己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