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章(1 / 1)
“因为明天还剩一寸记忆,
泪水染红眼睛,
所有的过往还灿烂无比,
却不可及
……”
杨乃文冷静的歌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
天黑了很久,窗外暮色深重。
在写字楼24层唯一的这间办公室里,那遗世而独立的女声,再次响起。
或许是房间太大了,他又关掉了所有的灯,当歌声响起时,歌者的每一个发音,钢琴段落每一个落下的音符,都听得如此分明。
就好像唱歌的女人同在这个房间里,而此刻,是开给他一个人的演唱会。
“没等看见年华流失散尽,
就变灰烬。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
无光的夜不动声色。
……”
他站到落地窗边。
在离他的脚趾数百米远的地方,这个城市的夜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汽车簇拥着街道,里面载满了奔赴下一个欢聚地点的男男女女,摩天写字楼还有很多亮着灯的房间,对面的豪华酒店更是灯火通明,衣着华丽的客人如潮水一般,涌入金碧辉煌的大堂。
今天是周五晚上。他当然记得。
下午公司的例会上,时近六点,本来他还想多说几句的,但看到年轻人脸上按捺不住的雀跃表情,他及时收回了想说的话。
他知道,那些像鸟儿一样的年轻人,他们迫不及待地要离开那些待了整整五天的无聊的格子间,飞到马路上、餐厅里、电影院里,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他羡慕那些年轻人。真的,他羡慕他们还拥有,那些闪闪发光的,星期五的晚上。
他在黑暗中掐断了一支烟,摇了摇头,嘲笑自己刚才的想法。
为什么要刻意自外于那些“年轻人”呢?
其实自己也不过三十出头而已!
可事实是,任凭窗外的周末夜晚如何的五光十色甚至声色犬马,那喧闹的市声都入不了他的耳。
他的周五晚上,正如歌里所唱的,是无光无色的。
这落地窗隔音太好了!
他能听到的,只有耳畔那孤独的女声:
“一霎风雨我爱过你,
几度雨停我爱自己。
如何结束一身冷清,
梦,来了又去。”
唱歌的女人明明节制了感情,歌词里却透着彻头彻尾的孤独。
他刚想点燃另一只烟,电话却响了。
手机屏幕上闪动着熟悉的名字,他懒得接。
电话却响个不停,很显然,对方并不打算在这个周末夜晚放弃他。
他只好放下烟盒,再次拿起电话。
一接通电话他就后悔了。
电话那头,音乐声震耳欲聋。
“欧宁,欧宁!你听得到吗?”
和往日一样,王东那家伙,对着话筒,又是好一通狂喊。
欧宁根本没听清他在喊什么,果断挂了电话。
不用听,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无非是劝他出去玩玩、放松放松之类的屁话。
这样的电话,这几年也不知道接了多少个。王东找他十次,他能去一次就不错了。
他知道,这些年,自己生活得太紧绷,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东子再清楚不过了。
花天酒地、纸醉金迷,那样的日子,他并非没有试过。
没有用的,他试过,他知道。那并不能如东子所说的,真正令他放松下来。
电话还在响,这家伙,还较上劲儿了!
他索性关机,把电话塞进包里。
在走到电梯间之前,他回过头,顺手关掉了,天花板上最后一盏亮着的顶灯。
电梯里明亮如白昼。他调整了一下视觉,才适应了这里的光。
轿厢侧面墙上的电视里,滚动播放着欧氏集团最新产品的广告。那支广告是上个月拍的,他们刚刚换了代言人,现在这位,是眼下国内最红的女明星。
他瞥了一眼广告女主角,她穿着夺目的红裙子,在镜头前又唱又跳。
那广告他看过几遍,甚至见过女明星本人,可是很奇怪,他始终不太记得她长的是什么样子。
记得第一次经由市场部和广告公司的人介绍,在办公室里见到她的时候,和很多初次见他的女人一样,那天,她化了浓妆、表情很丰富,殷勤得过分,似乎很想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百分之九十的女人见到他都会这样,可她们不知道,结果适得其反:她们越是想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越是留不下任何印象。
这不是那些女人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
他抬头看了一眼电梯轿厢的天花板,那是一面镜子,照出他的脸。
在那里面看到自己,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时候电梯门开了。
进来的一男一女本来拉着手呢,一见到是他,女孩赶紧挣脱了手,却被他看在眼里。
“欧总……”
那男孩看起来眼熟,欧宁却想不起来他是哪个部门的。
“一起加班?”看到那女孩紧张地抓着单肩皮包的带子,他想着,得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毕竟,公司并未禁止办公室恋情!
“吃晚饭了吗?”没等他们回答,他又接着问。
“吃了盒饭,现在再去吃点宵夜!”男孩爽快地说,望着欧宁,笑着。欧宁看到,女孩用手戳了戳他的手,仿佛怪他多嘴。
这时候电梯门开了,一楼到了。
他们像是松了一口气,匆匆对他说再见,便走出了电梯。
他站在电梯里,在电梯门合上之前,目送这对情侣走向大门。
他清楚地看到,就在走出电梯的下一秒,男孩的手重新拉起了女孩的手,而这一次,女孩并没有拒绝。
女孩穿着粉色裙子,而男孩的衬衫是淡蓝的,她们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协调。
欧宁觉得奇怪,只不过是电梯门关闭之前的几秒而已,他们衣服的颜色,以及手指的微小动作,当车子开出车库,在街上走了不知道多久之后,仍然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而这些年里在眼前晃过的那么多女孩和女人,他却从来记不清楚她们的脸是什么样子的,以及她们穿了什么颜色的裙子。
他在车里叹了口气,觉得胃有点痛,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没吃晚饭呢。
车子爬过一道缓坡,D市的夜色在车窗外展开,一转弯,他看到了自家的白色屋顶,刚想停车,却发现暮色中,在大门外停着一台黑色汽车。
他心里咯噔一下,冲着大门,吹了一声口哨。
没等多久,门开了,老李偷偷摸摸地从里面钻出来,急匆匆的,朝他走过来。
“是我妈?”欧宁探出头来。
“是啊,老太太一直在等着您啦!打您电话也关机!”老李一脸的焦急。
“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是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情,就说是好多天没见到您了,要过来看看您。”老李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瞟着他。
“她就是为了看我一眼才等到现在的?”他迅速打断了老李,“快说,到底什么事情?”
“还有,还有——”老李支支吾吾的:“说是有一个姑娘,要介绍……”
“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了。”他朝老李挥了挥手,准备再次发动引擎。
“您不进屋了?”老李慌了。
“你跟我妈说,公司有事情,我今天不回来了,叫她别等了,赶紧回去!”开车离开的时候,他从车窗里探出头,对着老李大喊。
他的车子很快消失在弯道尽头,只留下老李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有家也不能回,在城市的街巷里转了好几圈,无聊和寂寞,如荒草般滋生。
终于,还是给东子打了个电话。
一听他要去,那家伙在电话那头,雀跃得不行。
“赶紧过来吧,今晚节目很丰富,你来就对了!”他大笑,隔着电话,欧宁仿佛都能闻到他嘴里的酒味儿。
“地址发给我。”他冷冷地说。
“好好好,马上就发。不过,这地儿不太好找,你慢慢找吧,我们这儿,好戏才开始呢!”
短信很快就发过来了,欧宁看了一眼,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不过就算这地儿真如东子所说的,是什么城中最新热门,也肯定不在他的知识范围之内。
有多久没去过酒吧了?快两年了吧!
他有点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导航仪里的女声机械地提醒他下一个路口有照相设备,他看了一眼窗外,高楼消失了,车子已经驶离市区,在这陌生的城市边缘,不再有璀璨的灯光,只有路边楼宇零星透出的光。
车子又开了一段,导航仪提示,他要找的那家名为touch的酒吧,就在这里。
难以置信,他把车子靠边停下,车窗外,是一片看起来荒废已久的厂房。
他无奈地拿出手机。
电话还没拨通,忽听得车窗轰隆作响,依稀晃动着人影,他只好放下手机,打开车窗。
是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连衣裙的年轻女孩,手里拧着一双高跟鞋。
她把脸凑过来说话的时候,借着仪表盘的光,欧宁看到,她光洁的脖子上,两块锁骨之间,有一颗剔透的水晶,因那串着水晶的带子极细,看起来,竟像是长在两颗锁骨之间,有一种奇特的美感。
“你是去touch吗?”
欧宁的注意力全在女孩的脖子上,只听到她说了touch这个词。
见他没反应,女孩又凑近了一些,重复了刚才的问句。
“哦,是的,你也去那里?知道怎么走吗?”
女孩点点头,挥了挥手里的高跟鞋。
欧宁这才发现,一只鞋的跟断掉了。
“我可以上车吗?”她把手肘搁在车窗边缘,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好像她跟他并非初见,而是已经认识了很久。
见他并未拒绝,她便一跳一跳地走到副驾驶座,打开车门,大大方方地坐了进去。
他摇了摇头。而她已经弯下腰,开始揉脚了。
“你第一次来?”女孩先说话了。
“嗯。”欧宁觉察到她的脸望向自己,可他并未转过头迎接她的目光,“你呢?经常来?”
“偶尔吧,今天是来找朋友的。”她爽快地回答。
车子在这片气氛诡异的废弃厂房区穿行,要不是这个半路捎上的女孩,他恐怕很难找到酒吧所在的鬼地方!
酒吧所在的建筑,外观与其他旧厂房无异,东子站在门口,冲他挥着手。
他把车子靠边停下,从车里出来的时候,穿着黑裙子的女孩也从车里钻了出来,她手里还拧着那双鞋。
“行啊你,交女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东子的目光只从他脸上滑了一下,那女孩一出来,他的兴趣点很快就转移了。
“别瞎说!”欧宁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谢谢你啊!”女孩并不理会东子的玩笑,她晃了晃手里的鞋子,歪着头,看着欧宁。
“什么情况啊你们这是?”东子越发有兴致了。
“行了,进去吧。”欧宁把东子往里面推。
“等——等一下!”女孩却从后面追上他们,在背后大喊: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吗?”
他俩同时回过头,欧宁满脸惊讶。
而她,却依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好像她的请求一点也不突兀,是顺理成章的,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请求,而是理所应当被满足的要求。
“为什么?”欧宁张口就问。
他话没说完,就被东子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挤眉弄眼,一副对情况了然于胸又责怪欧宁不解风情的样子。
“欢迎欢迎!”东子的脸已经拧成了一朵花。
“你不是要找朋友的吗?”欧宁本能地想要拒绝她,就像他面对所有女孩的主动行为时的反应。
看到他的人,或是看到他开的车,便迫不及待要认识他,用尽一切手段想要接近他,这样的女孩,他见得实在太多了。
而且眼前这个女孩,还是大晚上一个人往夜店跑的那种。
“我——我突然改变主意了!”她依旧说得理直气壮。
尽管这个理由很牵强,但不巧碰上了和稀泥的王东,最终她还是达到了目的,尾随着欧宁,进到酒吧里面。
这酒吧是旧厂房改建的,比一般的酒吧大很多,一楼是吧台和舞池,舞池里人声鼎沸,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临近午夜,在这个远离市区的地方,依然聚集着这么多欢闹的男男女女。他们仨经过的时候,舞池正中台子上穿得像玛丽莲梦露的女人,刚好跑到钢管上方,风骚地撩了一下裙子,下面的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惊呼。
欧宁摇了摇头。不是东子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他恨不得现在就打道回府。
太久没来夜店了,感觉不是新奇,而是生疏。
难道自己真的老了?对这种年轻人扎堆的地方,已经产生了心理上的不适应?
他回头看了一眼舞池里扭动着身体的人群,下意识的,用手掐了掐太阳穴。
“你怎么啦?”说话的是那女孩。
“哦,没事。我们上去吧!”他赶紧指了指楼上,蹭蹭几步,踏上那段刷得漆黑的楼梯,铁质楼梯被他踩得轰轰作响。
楼上是各色包间,如果说楼下的装修还算正常,这里就有点用力过度、奢华过度了,无论是暗金色墙纸,还是价值不菲的吊灯和沙发,这个房间,处处透着金钱的味道。
桌子上散落着空的和满的酒瓶,沙发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女孩,欧宁浏览了一遍,果然,她们千篇一律的脸和过短的裙子,都很符合东子的口味。
他的出现在她们中间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她们中间有的人开始按捺不住了,只是看到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女伴”,才算收敛了一些。
“女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鞋子被她扔在地板上,她踮着脚尖。
欧宁靠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
他越发觉得,今天晚上来这里,就是个错误。
“东子,这位帅哥是?给我们介绍一下啊,”坐在东子旁边的女孩还是忍不住了。
“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东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站到欧宁旁边,按住他的肩膀:
“这位是我朋友,欧宁,他是……”东子正要脱口而出,欧宁猛地咳嗽了一下,他马上改口:“做生意的,嘿嘿,做生意的。”
对面的女士们应声点头。
“做生意的?”没穿鞋的那个女孩突然一声大喊:“你不是欧氏集团总裁欧宁吗?
四下皆惊。
“你——你怎么知道的?”
看着东子被吓到的样子,欧宁忍不住想笑。
“这里谁不知道啊?对不对?”女孩站起来,拿起桌上一只红色的啤酒罐,脸上依旧是那副理直气壮的表情:
“这啤酒不就是你们家的吗?”
她说的没错,那红色易拉罐里装的,正是集团前年夏天收购的一家啤酒厂的产品。
欧宁没有回答,他简直都怀疑她刚才和他是不是真的只是偶遇而已。
其他人也没搭腔,房间里一阵尴尬的沉默。
“好啦,来来来,欧总裁,来认识一下各位美女们吧!”东子适时跳出来缓和气氛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拍了拍坐得离欧宁最近的女孩的肩膀。
那女孩脸很白,下巴很尖,鞋跟很高。
“这位是selina,演员,冉冉升起的新星。最近特火的那部电影,叫什么来着的?票房特好的。她在里面演了重要角色。”
女演员在他耳边嘀咕了一下,他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烈战,那电影叫《烈战》,讲金三角缉毒的,你们看过没有?”
欧宁一脸茫然。
女明星撇了撇嘴,脸上掩饰不住的尴尬。
“啊!我想起来了!”又是刚才冷不丁跳出来爆料的那位,她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那片子我看过!”
听她这么一说,对面俩人眼睛都亮了。
“我记得你啊,你演的就是,就是——”她歪着脑袋,好像还在费劲想着,把那俩急得不行。
“就是毒枭的情妇啊,”她终于想起来了:“总共有三场戏吧,第一场和毒枭一起吃饭,第二场一起睡觉,第三场你为了保护他,被警察打死了。”
她记得清楚,说得也爽快。欧宁只见得selina瞪大了眼睛,下巴左右移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急得额头上都快冒汗了。
他突然很想笑,便拿起桌上一瓶未开的矿泉水,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
房间里明明开着冷气,他却感觉憋闷,便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
“你不常来夜店吗?”她已经把双腿曲着,蜷在沙发上。没等他回答,她又接着说: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走啊?”
她说得对,欧宁的确想撤,可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而且,在家里守着的那位苦主儿,还不知道这会儿撤了没有呢。
“那你呢,你经常来这里?”欧宁转头看着她,随口问了一句。
天花板上的顶灯刚好照到她的脖子,她锁骨之间的那粒水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一听他这么问,她突然坐直了身子,两只手撑在膝盖上,一脸严肃。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那种天天泡夜店、等着找有钱人的女孩?”她言辞中竟有几分怒意。而那皱着眉头一本正经的样子,也透着一股子可爱劲儿。
欧宁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女孩他遇过那么多,可这种单刀直入的,还是头一个。
他默不作声,又喝了一口水,靠在沙发上,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她。
这才发现,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头发扎了起来,那马尾扎得高高的,露出光洁的脖子。
“那你呢?你干嘛跟着我?你不是要去找朋友的吗?”欧宁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一点也不含糊。
“因为我看上你了啊!”
她压根没打算逃避他逼视的目光。
这算是表白吗?
出自一个认识不超一小时的女孩之口,听起来是如此荒诞。
她却说得掷地有声,就好像真有其事!
“看上我什么了?”欧宁倒想知道,她看上的是他的名字,还是他的车。
“我——”那股理直气壮的劲头竟然瞬间从她身上消失了。
她垂下头,欲言又止。
她这样子倒真叫欧宁有些迷惑了。
这从天而降的女孩,她到底想干嘛?她要不就是太会演戏,要不就是太敢说真话,无论属于哪一类,对欧宁而言,都是极少遇到的那一类。
这些年里,他遇到最多的,往往是一半说真话,一半演戏的那种。
“我说了你可能不太相信”她支支吾吾的,一边说,一边紧张地拿手搓着沙发的皮面。
“你说吧,我听着呢!”欧宁一半是认真,一半是玩笑。
“嗯——其实也很简单。”她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就是刚才遇到你之前,我坐地铁来这里,本来是要找一个朋友的。就快走到酒吧了,突然鞋跟断了,这里来往的人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突然,看到你的车子停下了……”
她这架势,像是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然后我去敲你的车窗,你就把窗子摇了下来,我看到你正准备打电话,看到我之后,你把电话放了下来。”
“所以呢?”欧宁实在听不出这流水账一般的复述里有任何特别之处。
“呃——”她清了清喉咙,好像快要说到重点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突兀,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我——”她居然结巴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倒叫欧宁摸不着头脑。
“我想说,第一眼看到你,看到你坐在车里的样子,你放下手机,望着我,你的表情是那种,酷酷的”她一边说,一边模仿着欧宁当时的样子:“几乎可以说是没什么表情吧,但是,但是你长得实在太好看了,既好看,又很冷漠,好像跟人有一种,天生的距离感。”
“我当时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第一眼,我的心脏,就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
她猛地锤了两下自己的左胸。
“真的,不骗你。你那个样子,就好像骑在马上的英俊的骑士,明明很耀眼,又好像很漫不经心、玩世不恭。”
“当然,你是开车的,不是骑马的。”
欧宁觉得她越说越离谱了,她当这是写言情小说啦!
她全然不顾欧宁不可思议的表情,开始滔滔不绝:“然后,我鼓起勇气问你是不是也去touch,我在心里狂喊:一定要说是啊,一定要说是啊。结果,老天眷顾我,你真的是来这里的!”
“还有,我必须声明一点!”她举起了一只胳膊,像是在课堂上回答问题的小学生,“在你的朋友说出你的名字之前,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欧宁。”
欧宁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也许他的眼睛在说我可不相信你的鬼话,于是小姑娘辩解得更欢了:“是真的,一开始我不知道你是谁,后来你上楼的时候不是站在那里停了一下,当时我看你的侧脸,突然觉得有点面熟,进来之后你朋友说了你的名字,我才突然想了起来。我肯定是在杂志或者电视上看过你的访问的啊!”
“说什么呢?你指我干嘛?”看到她在这头夸张的表情,东子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没什么。”欧宁一口气喝光了塑料瓶里剩下的水。
“我对他说我喜欢他啊!”小姑娘往沙发上一靠,语气十分幽怨。
欧宁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什么?”这下东子来劲了:“哎!我刚才就想问了,你这小姑娘,这么敢说话!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真的是他路上捡的?”
“对啊,是他路上捡的。”她撅起了嘴巴,对东子说:“我鞋子坏了,他骑着马来救了我。现在我对他说喜欢他,他不但不相信我的话,还怀疑我,讨厌我!”
好一通胡言乱语,把身经百战的东子也给搅糊涂了,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定了定神,看看欧宁,又看看她。
“行啦,你扯得我头都晕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几岁了?90后吧?”他扭头看着小姑娘。
“90后怎么啦?我都二十二啦!”她特意加重了“二十二”这三个字,好像极力要证明自己已经很成熟。
“二十二?好啊,他,就他”东子指了指对面按兵不动的欧宁:“你别看他长得比我年轻,我告诉你,他跟我一样大,今年三十二了,比你大十岁。”
“大十岁怎么啦?杨振宁比翁帆大二十七岁呢!”
那两个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欧宁在旁边不作声,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二十二和三十二,大十岁,这熟悉的年龄差,仿佛在瞬间,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部分。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你不要搞错了,”东子越说越兴奋:“重点是,他跟我口味不同。我嘛,喜欢年轻的、嫩的,他呀,就不一样了。”
“你什么意思?”女孩疑惑地看着欧宁:“难道,他不喜欢女生?”
欧宁哭笑不得,东子赶紧救驾:“不是啦,你想到哪里去了!”
东子的脸红得跟猪肝似的,不知道他是不是酒喝多了,又正讲到兴头上,便开始口无遮拦:“我跟你说,他啊”他指着欧宁,故作神秘地说:“他才不喜欢年轻的,他——他喜欢……”
“好啦,你喝多了,别说了!”欧宁终于坐不住了,他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去外面透透气!”
他甩下一句话,径直走了出去。
他本来准备直接下楼、开车、离开,突然想抽烟,便走到过道尽头,推开那扇玻璃门。
外面的夜,黑得像一口深潭。虽然是初夏,这会儿温度也低了。
他站在两截楼梯会合的地方,胳膊肘贴在冰凉的铁质栏杆上,熟练地点燃了烟。
报复似地抽了几大口,当尼古丁灰色气体从鼻子里喷出,喷到空气中的时候,竟有一种恶意的解脱感。
记不得是哪一年开始抽上烟的,肯定是在她从他生活里消失之后的某一年,在二十二岁那一年,他并不知这鼻腔口中氤氲之物,究竟是什么味道。
他听到身旁楼梯作响,借着昏暗的壁灯,那女孩像只小猫一样,一跳一跳地,走到他身边。
他并不惊讶,他有种预感,只要他没有离开这里,总会被她找到的。
这一次,她突然变得一言不发,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抽完两根烟。
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他想。这时候无论她说什么,大概都不会是正确的话,所以,她选择默默站在旁边,什么都不说。
他正这么想着呢,当他点燃第三支烟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二十二岁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她说。
她说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惹得他生气或难过。
其实他没有,生气或难过,这两种情绪,他都没有。
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二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事情,留给他心理上的最深刻的影响,就是孤独。
他只是觉得孤独。
每一个下班的黄昏,每一次夜深时分,陪伴他的,好像只有孤独。
仅此而已。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转头看着她。
他看到她嘴巴动了动,好像预备了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想赶紧换一个话题。
抢在她开口之前,他肯定地说:“是的。”
“什么?”她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脸上露出一丝惊愕。
“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也碰到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女人。”
“心脏突然被击中的感觉,我也有过!”
他说着,也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左胸。
他本以为自己抛出这个“重磅炸弹”,她会马上作出什么夸张的反应,可她偏偏什么反应都没有。
过了好久,她终于说话了。
“那个女人,比你大十岁的女人,她——”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犹豫什么。
“嗯?”他弹掉一截留了好长的烟灰。
“她一定很美很美,是不是?”她转过头,看着他,慢悠悠地说:“能把你的心脏一下子击中的女人,那该有多美啊!”
说完她又转过头去,对着荒芜的夜空,吐了一口气。
他本来是要拿起烟蒂的,听到这句话,手悬在半空中,又放了回去。
烟蒂夹在手上,将要燃尽。
“你怎么啦,你的手在发抖!”她突然惊呼,“快把烟灭掉,烧到手了!”她迅速拍了拍他的手指,烟蒂掉落在地上。
灼痛感从指尖迅速传达到身体深处。
现在,他终于感觉到痛了,像是身体里烧了一场火,火势蔓延得太快,之前被孤独占据的领域,这一刻,都被真切的痛感席卷了。
他死死抓住栏杆,手却还是抖得厉害。
“欧宁,你怎么啦?没事吧?”她焦急地抓住他的手臂。
欧宁没有说话,而当他回过头来看着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二十二岁女孩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这个三十二岁的男人,他漂亮的眼睛里,有跟水晶一样发着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