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雨满邺城(一)(1 / 1)
一月之后,幽幽奉召入宫觐见太后,进了长乐宫之后,便瞧见盛安正跪在大殿中央。
这是幽幽第二次见到胡太后,并不算老的妇人被锁在宫门之中,眼里有重重倦意,她瞥了一眼跪在殿中的盛安,没有力气再去跟幽幽说话,只气的摔了案上的砚台,“哀家便是养了你这个好女儿,你如今是想着气死你母后吗?”
盛安跪着到了胡太后身边,脸上全是湿意,她抓住胡太后的裙摆,声音很是凄厉,“母后便再疼疼悠儿吧,饶过驸马,驸马并无反心啊,母后。”
胡太后一下扫开盛安的双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厉声喝道,“盛安,你是大齐的公主,总该要为国人想点什么,做些什么,边疆告急,既然沈恪不是周国的谢以渐,为何不能为大齐保家卫国?”
“母后,”盛安公主跪倒在胡太后脚下,眼里有过深深悲戚,“我不是个好公主,但母后,我不求国家太平,我只要我的家。”
胡太后转身指着候在一旁的幽幽对盛安喝道,“你生来便是齐国公主,可却不如后来封了公主的临川!你受着公主的尊荣,可只想受着尊荣,这样的公主齐国不敢要。”
盛安因为哭泣肩膀在不断颤抖,她朝着胡太后行了大礼,跪倒在地颤抖着开口,“母亲若是执意要驸马上战场,便先杀了盛安。”
“啪!”胡太后的手狠狠自盛安耳畔直带到鄂下,盛安嘴角有温热血迹流下,她抬起头木然地看着太后,又缓缓拜倒在地上一字一句说道,“若是驸马上了战场,盛安必不独活。”
盛安说完这句话神情古怪,目光却落在穿过木窗的日光上,她叩首在地,顺着脸颊,缓缓淌下一滴泪。
三日后是谷雨,盛安拦住了胡太后的旨意,却没拦住谢以渐的自请。
驸马沈恪自请去边境作战的消息传进府中的时候,恰是月升时分,盛安公主失手摔了手中的茶盏,她的目光落在院中的紫薇花上,眼神有些迷离,“沈恪,我知道是我错了,只是,你便这样来不及地要走?”
谢以渐隔着花树丛丛,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看不清神情,他只垂首低声回了一句,“公主...”
“你这一去是要马革裹尸还是青山埋骨?我猜你是不愿回来了吧?”盛安穿过□□,拽住谢以渐的衣袖抬头问道,声音都有点急,“沈恪,是我救了你。”
“我知道,”谢以渐挣开她的手尖,眉色疏淡,“以渐对公主,自会感恩,只是以渐家中已有妻儿,还望公主恕罪。”
盛安眼里闪过悲戚,“你连骗我一句都不肯,你便是哄我说一句茗悠我为你守住齐国山河又能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谢以渐?”
谢以渐沉默半晌,淡淡开口,“公主恕罪。”
虽是深夜,月色却忽然被乌云遮住,盛安忽然厉声哭喊,“你便不怕我跟母后说出你此行的真正目的”话未说完,她的眼泪忽然簌簌落下,“谢以渐,你比谁都要狠心,若是重来一次,我再不要遇见你!”
三月二十,盛安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谢以渐走远,就像是那年,她在渭水河边,听见他的声音温温和和地响在耳畔,“姑娘,边境不安,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速速离去,茗悠茗悠,为何现在才能醒悟?
四月二十,晴空万里。
延宗带着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没有来到含章殿,而是走到胡太后处,自从谢以渐出征,盛安便住在了这里,盛安站在廊中,眉眼清淡地看着廊中正在洗漱的画眉,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还未来得及回头,便听见高延宗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缓缓带入怀中,声音都有些颤抖,“阿九,沈恪阵亡了。”
天地仿佛一霎那旋转开来,她的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哥哥不必骗我,他不是说好要替我守住齐国江河,他欠我的,还没还。”
延宗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揽住她,肩头微微颤抖。
高茗悠的眼前被水雾迷蒙,她笑了笑,“原就是盛安错了,只是,生生世世那么长的日子他都许给宇文昔,这辈子都不愿给我,算了。”
青衫落拓的男子,陈留谢氏,二子谢偃,惊才绝艳的男子,她从战场将他带回,如今又丢在了战场,她想了想,忽然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是劫是缘,他自己知道,这一切早就注定了的,”带笑的眼角失了笑意,没有一点表情,只一遍遍地劝自己,“茗悠,忘了他吧。”
沈恪阵亡的消息传遍了王室,幽幽不知道谢以渐为何隐姓埋名躲在齐国四年,但此今举动却无一不在昭示,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
万事终于安好,除了她与长恭,自半山山庄之后,她多次想过二人该如何是好,可没等她想清楚,长恭便已经奉旨去了夏城,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清,一切便又回到陌路时分,宇文昔走之后,幽幽终于觉得自己归期已至,如今这样她已觉得万分满足,可她还想着,等长恭回来吧,等他回来,自己安安心心地去南疆,从此再也不记挂邺城的人与事,可她都已经想的这样清楚,下了这样的决心,还是出了变故,那一日日光很好,她独坐院中,恰好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声音,转过头,郑夷正站在黄梅树下安静看着幽幽,一身粉衣似桃,姿态雍容华贵。
幽幽坐在合欢树下,一树的粉色的合欢花印着尚未化开的雨水,隐隐的日光抵不住四处横穿的凉意,一片粉色合欢飘落在树上,幽幽酒窝微微散开,嘴角噙起微微笑意,目光却像冬日寒冰,冷冷看着一边的桃色水衫的郑夷。
“郑夫人?”幽幽收起笑意,轻轻开口,斜眼看着眼前的郑夷,她虽然试着叫自己去放手,但对于郑夷,却终究没有什么好的态度,突然笑出了声,“多年未见,你倒还是这副好模样,输给你,我还真是不冤呢。”
郑夷却没有畏惧,她梳起高高的发髻,好看的丹凤眼向上挑起,傲气凌然之后却还有着岁月洗礼过后的沉静,“你不必如此,在你面前,我从来就是输家,”她悠悠吐出这句话,走到石桌边上径自坐下,她偏过头盯着幽幽,浓烈而自鄙的笑意自嘴角浮出,身后是湖光水色。
幽幽放下手中木刻,转头看着郑夷,却只是惊鸿一瞥,目光迅速聚到桌上的黄木之上,削下一片木屑,静静说道,“你哪里来的胆子?如若我不愿意,现在便可将你毒哑,甚至毒死,你又凭的什么敢必须说,可是,”她音调微微抬高,却又突然温和了脸色,放下手中刻刀,似真似假地冲郑夷笑着,温温软软的声音响在郑夷头顶,“我突然又想听你还能编出什么谎话。”
郑夷闻言,丝毫不见慌乱,理清鬓边散落的碎发,对着幽幽缓缓说道,“临川公主,我一直在想你何德何能让他那样对你?”问完这句话她嘴角的笑意越发苦涩,“可我想了这么久还是想不通,从前我去陈国想着或许他能看我一眼,看到从小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也是可以做一些大事,可你试过吗,一个人看着你眼里却从来没有你。”
“你疯了罢?”幽幽脸整个瞬间皱到一起,她按着额头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我都差点被你们害死了,若不是我在南疆收到来书先知道谢以渐在邺城我是一辈子都不想再见你们一面的。”
“你不是差点死了,而是死过一次。”郑夷一下急急说出口,”你以为邙山是怎么回事?你被赵武勇射到了心脉,只存了一点气息,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以为真是宇文邕把你救活的,你便回去问问孟行之,是谁救了你?是你一直心心想他生不如死的高长恭,”眼泪没有任何预兆地流了下来,郑夷使劲吸吸气,“我大约真是疯了才会跟你说这些事,但宇文幽,以命换命的法子是他做的,你的铃铛为什么不跟着你响了,你想过为什么吗?”幽幽没有说话,郑夷再也没有控制住自己,声音哽咽了起来,“他去求了孟家人,把你的白泽转到他的身上,他说他有有高家催魂蛊的蛊,再加一个蚀心蛊,不怕什么,蚀心蛊可以命救命,你们在凤凰寨呆了两年,所以你能活的跟一个正常人一样,不用受凤凰寨的制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不行,养在他身上的白泽,是为了去解整个高家的催魂蛊,白泽解了催魂蛊,下一步是什么你会不知道?高长恭会死,你又知不知道?高家当初好不容易等到了七星连月,要以你为引,祭出蚀心蛊,是王爷不愿意,他不要你死,所以想尽了办法逼你走,可你还没走掉就那样了,我没有见过他那时的神情,一个人站在洛阳城内你住的院子里,抱着阿尧没有一点知觉的模样,你又知不知道?”
“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我自己多么好,只是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不想他连死都要带着你的恨死去。七块玉璧已经集齐,高垣回来了,高家现在这幅模样,你真的不知道,时间不多了吗?”
郑夷一字一句如同炸雷一样响起,幽幽脑袋昏昏沉沉,她声音忽然放得很轻,“你说他在南疆呆了两年?白泽现在在他身上?”
可她不需要郑夷的答案,自己已经明白了全部,六百多个日日夜夜,耳边回荡千遍万遍的呢喃原来都是真的,她手脚冰冷,再无力气说一句话,脸上血色全部褪尽,郑夷何时来的何时走的,她全部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错的不是长恭,错的是自己,一直都是自己。
这是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与长恭的纠缠,日光有些稀薄,她有一点恍惚之感,仿佛还是初见的时节,她在石殿内,低头瞅着突然闯进来的少年,他刚好也抬起头看到了她,隔着凤凰树叶飘落,他们曾经隔得那样远,却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就走到了一起,可一不小心又离得那样远。
可即便她以为是长恭抛弃自己那么多年,到了如今,她也从未想过若是这世上没有高长恭会怎样,原来,巫殿里的日日夜夜并不是自己做梦,可对着一个不言不语不生不死的人,他又是怎么熬过两年?
况且如今他已去了夏城,归期未定,她又怎么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