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长安儿女(一)(1 / 1)
人间几度春秋,长安青竹园其余诸事不必细缀,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洗墨池的水业已变色。
屋外青天白云,长恭想起自己已经在长安停留两年,他收起手中的剑独自站在庭院中,身姿一如往昔清雅,面色一如往昔平静。许久,身后传来落门声,他未回头,平静道,“幽幽,洗墨池的水已经变色。”
“哐当,”他能听见有重物落下的声音,却仍旧开口道,“我与你父亲约定的时候已经到了,你还记得你当初的话吗?”
幽幽弯下身子正准备拾起掉落木牛,闻言神情一滞,低声应答,“记得,从此之后师徒情分已尽,”她抬眼看着长恭,轻声加问了一句,“可有归期?”
遥远天际飞过一排南飞之雁,余了一道雁影,长恭抬头看着湛蓝天空,无力的摇摇头,他转身朝着幽幽徐徐走来,伸出手欲拉她起来,幽幽的目光久久未从他脸上移开,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在日影下雕刻出完美的轮廓,那样高贵的姿态,隔绝了自己参与观望的可能,她哑然失笑,只低声询问,“那对我这么好呢?”
这句话超出了师徒之间的情谊,长恭变了脸色,微微叹气道,“应你父亲之求,情非得已。”情非得已,幽幽眼角一酸,眼泪刷的掉了下来,她却还听见长恭缓缓道,“我从前并未教过弟子,若是什么地方错了,你忘了罢。”
幽幽微微抬眼看着长恭,面色却一点一点变白,她站起来对着长恭缓缓跪下,以首叩地,平静道,“高先生一路顺风。”
行完大礼之后,她似乎用了全部力气站起身走出青竹园,会在何处相见,会在何处相离,她背对着他,却觉得或许再也见不到了,出门行了几个转弯,她终于停在一棵不知名的大树下失声恸哭。
自长恭离了长安城之后,青竹园也渐渐被世人遗忘,宇文府诸人也随新帝入了魏宫,幽幽入宫时在殿前植的一株梅树,今冬约是能够开花了。
宇文靖正从藏书阁中取了一卷古书,却在翻到里面一张旧画时惊得连书都跌落在地,她还未出声,便听见身后传来冷冷女声,“我若是你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
宇文靖诧异看着悄无声息进来的幽幽,惊异道,“你不要命了?”她手里仍握着卷画,又觉得恶心,将卷画连带旁边书柜上的书一同掷到幽幽脸上,“你还要不要脸?”
卷画狠狠被丢到幽幽脸上,书却自耳畔直到鄂下,幽幽未触摸被带的发红的半边脸,只伸手接了旧画,冷冷笑道,“儿时旧作,不足玩笑。”
藏书阁怕火,终年只燃着几抹青灯,但壁上却以珍珠粉相涂,入夜有光,此刻凑着窗口落进的月光,恰好看清画的是一个清隽男子,笔迹寥寥,画着属于画中人跟作画人的故事,画中场景,是长安青竹园。
画中人,是早已离去死生不知的高氏长恭。
“儿时旧作?”宇文靖重复了一句,低声笑道,“父亲为你谋划半生平安,他在地下会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对师父生了不伦心思吗?”
幽幽蓦地抬眼盯着宇文靖,黑夜之下,她的眼神如出鞘刀剑厉地惊人,宇文靖骇地连连退了好几步,腰骨磕在坚硬书柜上疼得脸色发白,她咬牙恨恨道,“你想干什么?”
幽幽环视阁外有巡逻卫士,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浅色裙裾,隔着月色望着宇文靖,“杀了你我也脱不了干系,但你刚刚说对了,这件事情父亲不能知道,旁人也不能知道,”她眼里无丝毫情绪波动,眸光流转却扬起一缕笑,“总得让你不敢说出去吧。”有夜风拂过藏书阁,宇文靖捂着脖子惊恐道,“你干什么?你干了什么?”
幽幽拿着画卷转身,回头看着宇文靖一眼,笑了起来,“你与你母亲不是一直看不起夷人技艺吗?你若敢传出半个字,我便让你死在南疆蛊虫手里。”
走开藏经阁,幽幽腿脚一并发软,她以手撑在墙上,静言赶来她身旁,她只对静言耳语,“你扶我一下。”
静言听见她语意颤抖,知道是出了极大地事,可周宫不同丞相府,此时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只扶着幽幽离了藏书阁,到了晔池幽幽坐在池边石凳上以手撑着下巴,眼里空无一物,池边锦鲤成群,幽幽看着锦鲤,脑中却空成一片片。
她一个人走了这么多路,藏了那么多事,如今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什么都算了,什么都罢了,她坐在湖边想了半天,自南疆到长安,就当做了一次梦,日升之时,雾霾散去,梦境也会散去。
那段往事,从此只埋在她的心中,埋在她的青竹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