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故人(1 / 1)
燕戎这天刚跟着商队走完一趟,申屠姐给了他两天假期,燕戎买了香烛纸钱,去给姜润情上坟,今天刚好是他两周年的忌日。其实燕戎还一直都想去给白凤呈扫扫墓,但她的陵墓就不是燕戎进得去的了。
燕戎来到姜润情坟头,发现似乎是刚被人除过杂草,墓碑上的字也重新漆了,前面供着一瓶开得正好的独活,那是姜润情最喜欢的一种花,一簇簇素白的小花,仿佛洒满银河的星星一般。燕戎很奇怪,除了他难道还有别人会来给贺相公扫墓吗?难道是贺府的人?不可能啊,或者是姜润情的家人?可是不是说早都过世了吗?那墓碑上的新漆都还没干,说明这人才走不久,燕戎往四周看了看,却也没看到什么人影。他拿出给贺相公准备的香烛纸钱,慢慢地烧了起来。
“贺相公,燕戎来看你来了,刚才给你扫墓的那人是谁?你看,除了燕戎,这世上确实还有别人惦记着你呢。贺相公,燕戎以前太天真了,不懂得这世间人情险恶,害得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人,现在燕戎长大了,总算是知道您当年的心情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语无二三啊。燕戎这两年去了很多地方,也到了害死凤呈的北坤,那里看上去青山绿水的,我甚至无法想象凤呈到底是怎么在一个那样漂亮的草原上惨死的。贺相公你知道吗?这世间的很多东西都和我当初想象的不一样,太不一样了,我要是以前没这么傻,也许现在就不会这样孤身一人了。”
他伏在姜润情坟头上,自言自语着,“贺相公啊,你曾经会不会像我一样傻,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人,相信一个人,可最终,得到的却是永远的抛弃和痛苦?”
远处,一个藏身暗影里的人默默地回答了燕戎的疑问,“他比你更傻啊,至死都还爱着,相信着。”
白凤寅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檀色破旧长袍,披着黑色的披风,孤身一人默默地从北边小门走回宫中,几乎没人知道她出了宫,更没人知道她去干什么。又长又窄的宫中密道,只有她一个人走着,两边是朱红的高墙,头上是当午的阳光,她却觉得心中无边的阴冷。姜润情死了两年了,而她竟然是不久前才无意间从宋澜亭口中得知此事的,她十六年前抛弃了他,将还未弱冠的他作为礼物一般拱手让给贺仕馨,多年来,任由贺仕馨折辱他,虐待他,没有过一丝一毫的问候。他却从来没有恨过自己,一直偷偷地通过白凤呈给自己传递着有关贺仕馨的消息,对这份青梅竹马的感情,他忠贞不渝,一生也没有放下。他为她的千秋功业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消磨了一生的等待,最终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玉山一朝倾,荒坟野冢,寒泥销骨。她知道自己欠姜润情太多太多,纵然此生已经遭了报应,最亲的妹妹,最爱的恋人,都已离她而去,只剩她一个人,寄寓人间,独拥天下大权而无一刻欢愉,但她也还是无法还清欠姜润情的债。白凤寅多年不曾流泪,此刻却是泫然欲泣,她很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经营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付出的这些代价又是为了什么,她连自己的至爱都无法保护,甚至连他死了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悼念,她当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义?白凤寅放下帝王的架子,像个走丢的孩子一般,坐在地上,感觉自己这么多年来愈行愈远,她已经抛弃了所有的人,如今也被所有的人抛弃了。
白凤寅在地上坐了半天,泪水也被风干,她爬起身来,慢慢地走回了自己宫里。宫里的下人们迎上来,也不知道她打扮成这个样子是去了哪儿,一身的灰,赶紧伺候着白凤寅更衣。一个女官捧着一份上疏给她,白凤寅揉着太阳穴,喊她打开念念。原来是担任前禁兵司那人因为急症突然死了,现在任上空虚,贺仕馨要她赶紧再提拔新人补充上去。
白凤寅现在根本不想听见贺仕馨这个名字,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她和姜润情的一生不会这样多舛。贺仕馨那点狭隘的心思白凤寅岂会不懂,这么热切地催着她调人,不就是想把她自己的心腹王娣推上去嘛。白凤寅心里很烦,她自然不想用贺仕馨推荐的人,但又不知道何人可用。白凤寅提笔写了几句,用信鸽送出去了,好在她没了白凤呈,还有个芟芜子,不然,这皇帝可真没法当了。结果芟芜子好像也知道她的烦躁,还故意给她添堵似的,回信上竟然写“如其所愿”,白凤寅气得几把撕烂那张信纸在屋里发疯一样大叫,“蠢货!废物!都是贱人!”边叫边哭,边哭边砸,地上一片狼藉,她也冠冕垂坠衣裳委地,完全成了个疯婆子的形状。自从白凤呈死后,白凤寅心里就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今又知道了姜润情的死讯,那压在她心上的就不是一块石头了,简直成了一座山,终于让她崩溃爆发了。白凤寅在地上躺成个大字,涕泗横流,过一会儿又蜷起身子,双手紧紧抱着自己好像一个惊恐的孩子。
白凤寅发够了火,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自己跪在地上,爬到床下,钻进桌膛,一点点找那些被她撕碎的信纸碎屑,然后点了火盆,一把烧尽。第二天,贺仕馨心想事成地让自己的得力干将王娣当上了前禁兵司,接任了她做总兵司之前的位子。王娣突然升迁,不仅涨了俸禄,还赏了宅子车舆,她高高兴兴地给老家去了信,让自己的夫郎儿女都到安京来跟她享福。王娣出身寒微,贺仕馨把她提拔到身边使用,也算对她有恩,所以王娣对贺仕馨很是感激,她年届四十,乡下有个结发之夫,生了一儿一女,王娣在京多年,那男人就安安分分在乡下种田养孩子,王娣对这糟糠内子不仅不嫌弃,而且很爱重。这回专门派了白凤寅才赏给她的马车下乡去接家人上京。
王娣的夫君老实巴交的一个农民,带着儿子闺女坐着这么华丽的马车上京,心里既激动又害怕,连对赶车的仆人都不敢正眼瞧瞧,就是这么胆小安分的一家人,偏偏在经过延遥县的时候被山里的土匪给打劫了,这延遥县山穷水恶,自古就多匪帮,看车驾华丽,就把王娣的夫郎儿女全劫去山上,要她交一万两黄金来赎人。王娣虽然当了前禁兵司,可也是才当上的,根本拿不出一万两黄金来,要是带兵去剿匪,怎么着也要先通报贺仕馨,等贺仕馨批准了,她再带兵去,她那傻了吧唧的夫郎儿女大概早被撕票了。王娣是急得浑身冲火,口舌生疮啊。然而令他没想到了是,这延遥匪帮的老大有一个故交,即是上清宫的洞玄道长。这洞玄道长那日去匪帮老大那里喝酒,无意中就撞见了王娣的夫君,那男人看她一身道袍,眉眼周正漂亮,端的是个好人的样子,就冲她呼喊求救,洞玄问那匪帮老大,“这是何人?”
匪帮老大说:“是安京一个大官的家眷,大肉票,给姐妹们榨点油水。”
“哦?哪个大官?”
“王娣,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个啥官,但你看她家这马车,肯定是个大官跑不了。”
洞玄似乎是知道这个人,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讨好地笑了笑,对那土匪老大说:“大姐,你看,这王娣我认识的,是个大官不假,但才走马上任的,没多少钱,而且是个武官,你要惹急了她,她带兵来剿了你,那可不亏大了嘛。”
“原来你认识?”那老大看上去有点吃惊的样子,“那更好了,你快给我告诉她,再不送钱来,我们给她送人去,三天送耳,五天送眼,十天送人头。”
“哎呦大姐,可使不得。”洞玄赶紧劝她,“这样吧,我给她写封信去,让她这几天赶紧筹钱来,可大姐你也千万别伤人,怎么样?”
老大想了想,她和洞玄也相识多年了,就拍拍她的肩,很信任地说:“那就交给你去办啦!”
洞玄回去,果真给王娣写了封信,告诉她不必太过担心,也不必四处去借钱,她的夫郎儿女已经被救出来了,安全完好,让她就在家等着,不日家人就可抵京。王娣收到信,看了看落款,并不认识这人,但信中的内容却让她兴奋不已,她不知是何方豪侠,竟能如此仗义施救。
这天晚上,洞玄带了她的徒弟赵晓行溜进了土匪的山寨。洞玄笨手笨脚的,就不进去给徒弟添乱,她将关押王娣家眷的地牢给赵晓行一指,赵晓行就明白了,一身黑色劲装,手上提着他的长剑,一眨眼就窜进了寨中。洞玄在外面看看,一点也不担心,就倒在草丛里小睡起来。赵晓行如黑夜中的一个魑魅,来去无踪,没过多久就夹着王娣的两个孩子出来了,从洞玄头顶的树枝上一踩一点,悄无声息地落地。两个都是七八岁的孩子了,体重不轻,赵晓行就是武功再厉害,也累了一头汗,洞玄赶紧接过孩子按到草丛里趴下,然后抱着徒弟的脑门狠地亲了一大口,“宝贝儿辛苦了,再去把孩子爹带出来,师傅今晚好好犒赏你!”
那赵晓行也不知道是想到什么了,瞬间就红了脸,转头几个空翻上了树,又嗖嗖地飞进寨子里去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又把王娣的夫君也背着带出来了。那男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地上给洞玄道长磕头,洞玄道长挥挥手,“赶紧走吧,山下有辆马车等着你们,会护送你们上京的。”男人讨教恩人台甫,洞玄想了想,把徒弟往前一推,“喏,赵晓行,记住了吗?”那男人赶紧点头,“记住了!记住了!活命之恩,永世不忘。”然后千恩万谢地带着孩子走了。
洞玄掏出手帕给徒弟擦了擦额上的汗,“累坏了吧?”
小道士摇摇头,“没什么。”
洞玄高兴地搂过他又亲又摸,“没什么就好,走啦!咱们回去犒劳大功臣去啦!”
赵晓行别别扭扭地靠到她怀里,“师父你别老琢磨这事儿。”
“哎呦傻徒弟!”洞玄一下子跳到了赵晓行背上让他背着,“师父这是在教你修行的捷径啊,你还不给我认真地学着,走啦走啦!困觉去啦!”
两个叠在一起的人影渐行渐远,“师父,你说师祖要知道了我们的事会生气吗?”
“会,会生很大的气。”
“那怎么办?”
“靠你咯,她要是气得打人你可得保护师父。”
“……”
细细的话音渐渐消失在了深夜的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