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拾人一命(1 / 1)
已修~这一场雪下得古怪,法会虽按部就班地进行,可在场的众人鲜少还留有心思,即便有僧众往讲经殿内摆上了炭火,仍有不少人心思飘到了外头。
等到明疏大师提出各自归家,明日续讲的时候,众人欣然,匆忙起身双手合十拜了拜,然而火急火燎地迎着雪一涌而出。
熊氏和沈宜各自匆匆赶回客房,晏雉早已吩咐银朱,将她二人房中也摆上了炭炉。二人见她做事面面俱到,便也不疑有他,回屋暖身子去了。
等人一走,晏雉长舒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往院内一侧的空房走去。
因凝玄寺为皇家寺庙,给香客们暂住的客房里多布置精巧,画屏、桌案、凭几、小榻无一无缺,即便是无人入住的空房,也是摆设样样俱全,只是略显清冷。
晏雉将人放在屏风后的小榻上,又寻来被褥将人盖好,还在房中点了熏香掩盖气味,方才敢让人进屋说话。
这会儿,她走到屏风后,看着少年昏迷的模样,心下有些担心他的伤势。
先前在后山雪地里,少年似乎被冻坏了,等她将人撑起的时候,浑身上下除了血污,便是青紫。
是淤痕,也有被冻坏的原因。
晏雉走近小榻仔细打量。
少年身形修长,四肢看着十分健壮,只是身上伤痕不少,再联想起先前他睁眼时看到的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晏雉想,兴许这人是个逃跑的奴隶。
大邯其实不兴奴隶,前朝倒是有使唤奴隶的风俗,但那是因为前朝皇帝长年征战的缘故。周边小国或是战败,或是投降,国中族人甚至是皇族流落民间,被人趁乱绑来流入市场,成为高价的奴隶。
奴隶又分两种,身体强健的沦为健奴,身体瘦弱容貌却不错的则专门被迫以色侍人。
晏雉瞧这少年的模样,倒像是个健奴。只是如今大邯,奴隶已经几乎绝迹了。
晏雉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少年有些可怜,正欲转身绕出去。少年忽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前方。
晏雉被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见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屋顶,方才静下心。
“你还好吗?”晏雉轻咳两声问道。
“还好。”少年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曾经嘶吼过,又像是喉咙干涸,声音听着发涩。
晏雉舒了口气:“你等我一会儿,我给你倒杯茶。”
她说罢,急匆匆绕过屏风,倒了杯茶水,又回到小榻前:“你先喝口水。”
少年的目光终于缓缓落在了晏雉的脸上,琉璃色的眼珠动了动,像是将她仔仔细细地映在心头。
晏雉低头看了看自己,抬头笑道:“你别怕,我只是正好遇见你,把你带回来而已。”豆蔻偷偷摸摸找了个小沙弥过来帮忙。她想了想,索性走到另一边,看着豆蔻和小沙弥咬着牙将人抬起,吃力地喂他喝了几口水。
少年喝了水,又重新躺下,眼睛却是不离晏雉。晏雉咳嗽两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凝玄寺的后山?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少年看着晏雉的脸,许久才答道:“我没有名字。”
晏雉眨了眨眼,过了许久都不见他继续往下说,方才觉察到少年是不愿提起身上所受的这些伤,只好又道:“那你先好好养着。这儿多女眷,我也不知你是谁家的逃奴,万一被人发觉了,你就白跑了。”
少年身子一颤,却并没开口说话。晏雉将茶盏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里头还有茶水,你若是渴了,就喝两口。要是有事,就出点动静,我和丫鬟都在外头。”
少年喉间“嗯”了一声,闭上眼,似乎很快就睡了过去。
晏雉转身,小沙弥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见她看来,赶紧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晏雉笑笑,回礼道:“此人身上有伤,还要劳烦小师傅看顾了。”又仔细叮嘱莫要让外人知晓,等那小沙弥摸着光溜溜的脑袋走掉,晏雉回头看了眼榻上的少年,眉头微微蹙起。
绕过屏风,豆蔻和银朱都已在外候着。
“四娘……”银朱咬了咬唇,仍有些不大放心,“这人来历不明,还是让他早些离开吧。万一真是逃奴,被人发现了,可是会拖累四娘的……”
晏雉看了她一眼,莞尔道:“这是寺庙,佛祖曾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如今救了一人性命,便是留了一桩功德。无论是否是逃奴,等他养好了伤,让他自行离去便是。”
银朱有些担心:“可是……”
晏雉道:“好了,你先回嫂嫂那儿,这事别往外说 ,不然我自能整治你。”
银朱震了震。晏家四娘虽不过还是个孩子,可在东篱却早已有了不得了的名声,银朱自然是信她说的话的,当即点了头,匆匆退下回去服侍沈宜。
人一走,豆蔻抽了抽鼻子,说:“四娘,屋里的熏香太重,会不会闻着不舒服?”
晏雉摆摆手:“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过会儿等雪停了,你进城偷偷请个大夫回来,我怕他身上的伤要是不尽早处理,得烂肉。”
豆蔻福了福身:“是。”她直起身子,脸上写着好奇,“四娘,这人的眼珠不是黑的,看着不像是咱们汉人。”
“我曾听先生说过,前朝多征战,时常有外族被当做奴隶到处贩卖,时至今日,奴隶虽已不再盛行,但仍有地方在流通奴隶,甚至有些大户人家也喜好差使那些外族健奴。”
晏雉顿了顿,回头看了眼画屏,垂下眼帘,叹息道:“我瞧他的容貌,有几分像咱们,豆蔻,你说,他会不会是祖上有外族的血统,和汉人混血后生下的。”
豆蔻想了想:“可能吧。”
“好了,你去预备些水,等会儿人醒了好让人洗一洗。”
画屏外,主仆二人压低了声音,轻声细语。
画屏后,小榻上,少年缓缓睁开眼,又闭上,被褥下的手紧紧握拳。
找到你了……
少年虽身上有伤,到底还是可以走动的。
趁着熊氏和沈宜并未在意她在做什么,晏雉抄了会儿经书,又往那屋跑。才进门,就听见画屏后的动静,过去一看,见人果真醒了,忙让豆蔻将浴桶搬进屋子,又提了几桶热水进来。
到底男女有别,主仆二人将浴桶抬到画屏后头后,便由着少年自己沐浴,自己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大约是身上有伤,力气也还没复原。晏雉站在门外,清楚地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声音。她愣了愣,到底有些不忍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掌,闭一闭眼,还是转身推开门进屋去了。
画屏后,少年跌坐在地上,身旁是晏雉偷偷从晏节房里翻出来的衣物,半个袖子沾了水,又有面盆倒在地上。再看少年身上,似乎有伤口因为碰撞裂开了。
晏雉呆了呆,低头走过去,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吃力地想将人拉起来。
“你还能动吗?”
少年点了点头,抬起一只手按在榻边,借着晏雉微弱的力气,咬牙撑着站了起来。
晏雉看了眼少年下身半湿的裤子,别过头去,问道:“你……自己能进去么?”
“能。”
少年的声音仍有些嘶哑。
晏雉没伺候过人,哪怕是上辈子,也因为夫妻感情不睦,从来不曾服侍过熊戊沐浴。此时却和豆蔻一起,踮着脚给少年擦脸。直到银朱又将之前的小沙弥找来,这才擦了擦手,走到一旁看着。
少年的脸上本有些血污,晏雉倒也不避讳,擦得仔细,不多会儿,就将他脸上的污迹擦了干净。
“你长得真好看。”晏雉低笑,“幸好脸上没伤,不然多可惜。”
少年似乎是在方才用尽了力气,这会儿靠着浴桶实在无力出声,自然也就由着晏雉在旁边夸自己好看。
“我大哥长得也好看。那些干净的衣服是我大哥的,你等会儿换上,伤好之前可别在寺里到处走。让我阿娘和嫂嫂瞧见了,怕是不好。”
少年缓缓点了点头,又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别怕……不会有人来抓我的……”
晏雉一怔,瞧见正在给他擦头发的豆蔻都顿了顿手,状似毫不在意地问了句:“难不成你是杀了那个奴隶主然后逃出来的?”
她原本也不期待少年给个正确的回答,却不想她话音才落,少年的声音就吁了出来:“是。”
晏雉有些吃惊,旁边的豆蔻更是吓得差点扔掉了手里的布。
少年说不出话来,却努力抬起手,试图按上浴桶。
晏雉皱了皱眉头,忙在心中思量自己救了一个杀人犯到底是对是错。等到少年的手发着抖,按住浴桶,手背上因为用力,隐隐约约都能见到青筋的时候,晏雉这才回过神来。
少年的模样有些不大好,晏雉终究还是心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不是东郭先生,也只盼着你别是那头狼。”
少年闭着眼,似乎想笑,却声音沉闷地咳嗽起来。良久,他才沉沉道:“我不是。”
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又怎么舍得。
洗完澡,晏雉命银朱将浴桶搬了出去,又让豆蔻拿了块干净的帕子,坐在榻边给少年擦干头发。一边擦头,晏雉一边打量着少年。
少年的年纪看着要比兄长少上一些,但身量上却相差不多,皮肤比兄长要稍黑一点,很健壮。浓眉,高鼻梁,紧闭的眼帘后,晏雉知道那是一双琉璃色的眼眸。
她想了想,壮着胆子叫他:“喂。”
少年缓缓睁开眼,稍稍侧头看着晏雉。琉璃色的眼睛里,映着女孩稚嫩的面容。
“你为什么会成为奴隶?”
晏雉跟着贺毓秀学了那么久,一双眼睛更是被养出了识人的本事,虽不及师父看人如神,却也十之八九不会错得太离谱。
她看少年周身的气质,并不像是传闻中卑微的奴隶,反倒隐隐有一种上位者的感觉。可又看他狼狈不堪,半条命都差点丢掉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对。
少年沉默了好一阵,久到晏雉都以为他不会开口回答了,这才听得他沉闷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从口中冒了出来。
“阿娘是奴隶。”
晏雉微愣,见他愿意开口说话,赶紧接着问。
“你是哪里人?”
“阿爹是汉人,阿娘是北夷后人。”
果真是混血的。晏雉点头,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想了想:“十五了。”
豆蔻收了帕子,帮着人重新躺下,晏雉站在旁边看了会儿,又问了句:“为什么会杀人?为了逃跑?”
少年:“嗯,为了逃跑。”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晏雉便也不再询问,走上前,帮着掖好被褥,揉了揉被熏香折腾得有些发痒的鼻子,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才从画屏后绕了出去。
她才走出画屏,正要给自己倒杯茶水,少年的声音嘶哑沉闷:“你,叫什么?”
晏雉低头,轻啜一口茶,回道:“我姓晏,家中行四,你喊我四娘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