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 35 章(1 / 1)
华言一震,其余的人也惊呆了,愣愣看着一身黑红衣袍的墨枫从矮墙后现出身形,跨过破败的断垣走了过来,衣袂掠风,带出噬骨的寒意。叶清影跟在他身后。虽然清楚墨枫这样直接现身有些冲动了,但他拦不住也不想拦。
他也非常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把墨枫害到这个地步。
“大……大帅……”天策只觉得恍如梦境,他毕生崇敬的人,在他最悲愤无助的时候真切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墨枫心里一恸,“他们说得对,我已经不是你的大帅了。”他低声说,向天策伸出手。天策眼眶发涩,匆匆别过头去,竭力忍着滚烫的泪,抓住墨枫的手站了起来,也不理旁人,倔着一张脸依着旧时的规矩,径自站到了墨枫的身后。
墨枫抬眼,看向华言。那个一向孤傲的背影有些僵硬。
“那张字条,到底怎么回事?”他攥紧了拳,指甲深陷入掌心,强压下颤抖的声线直接问。
一旁的浩气弟子大概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心中如神祇般的华言流露出这样痛苦的神情。华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若我说,字条并非我所写,更非我之意,你……信不信我?”
“证据。”墨枫只说。
“是我写的。”被押着的万花弟子静静地开口。
“纵然你真能写出与他一模一样的字,也未必能证明是你所写。”墨枫语气强硬地说。
万花弟子静静一笑:“若墨帅要这么认为,我也无言以对。”
“何处有纸笔?”墨枫转身问天策。天策马上道:“不远处的人家就有,房子已经被浩气借用了。”
“带路。”墨枫果断地说。天策自然毫不犹豫就上前。明教看着一行人都跟着过去了,只得顺手抓过一个浩气小兵让他去通知秦诗这边的状况,一边跟了上去。
那屋里的浩气弟子看着天策冲进来清场,再看看外面等着的几人,都吓呆了,一时间搞不清状况,还以为和谈改在这儿进行了,忙不迭地把帮着地方腾了出来。
清完闲杂人等,天策倒了水就开始研墨,明教跟着进来,眼看跟着华言的几个小兵已经搞不清状况完全傻了,无奈只能自己去帮忙,解开了那万花弟子的桎梏,在他面前铺了一张纸。才转过身,华言就走了过去,把那张纸撕下了一半,又自笔架上取下两支笔,递了一支给那万花。
万花有些惶恐又受宠若惊地接了,华言淡淡道:“一起写。”说完转身就到茶几那边去了。万花只得依言,提笔蘸墨,落在纸上。
墨枫负手站在门口冷眼看着,一个人挡住了大半光线,看似冰冷淡漠,实则内心已乱得一塌糊涂。若华言说的是真的,那么,背叛的真的就变成了他,华言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而他们都被别人愚弄了。枉他一直以为华言惺惺作态,不信任在前,假意拉拢在后,心死失望之下,每次见到华言都已先入为主地不愿接受他的任何说辞,结果越闹越僵,闹到现在这样无法收场的地步。
所以华言才一直想劝他回来,若真如他刚才所说……在他亲口说出加入恶人谷之前,华言确实没有认为他背叛,那么,他一直以为华言不再信任他,事实却是,他辜负了华言的信任?
突然有手搭上了他的肩,轻轻拍了拍,他转头,对上叶清影满是担忧的脸,勉力笑了笑,按住他的手背以示宽心。叶清影见他手心满是虚汗,不由得庆幸自己跟着一起来了,不然若让墨枫一个人独自面对,实在太残忍。
思绪翻覆间,那万花弟子已写完停笔。天策凑过去一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明教为防他情绪再度失控,把他拉到一边,自己拿了纸过来给墨枫看。
墨枫纵然有所准备,可真正看到那几个字时还是心里一凉。
的确与半年前,被烛火一点一点吞噬殆尽的那张信笺上的笔迹,一模一样。他竭力稳住双手接过纸,目光在那几个字上逡巡,脑子几乎已是一片空白,渐渐地竟想不起华言的字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他抬头去看华言。华言弯着腰,身形停滞在茶几前,并没有动静。等了许久,明教忍不住道:“华帅?”
华言这才有了反应,长长叹了一口气,放下笔,转过身,而那半张纸上却还是空白的。
“我写不出来。”他苦笑,“下不了笔。”
他看向墨枫,墨枫手指一紧,纸被捏皱,扭开了头。
明教忙来打圆场:“不写也罢了,谁都能看出这与华帅的字迹一模一样,用不着对比。”
然而墨枫却开口了:“你写。”
几人都看向他,他低声道:“你写就是了。”不管华言下不下得了笔,不管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加入恶人谷,他的背叛已是事实。
华言看着他,目中透着纠结怜惜,须臾,还是缓缓转过身去,拿起了笔。
墨枫已叛。四个大字很快出现在纸上。他微微一叹,搁下笔拿起纸走过来,旁人倒还没感觉,三个当事人一对字迹,却一起呆住了。
字迹确实一模一样,就算有微毫的差别,但即便同一个人写同样的字,也不能保证分毫无差。两幅字就如同一个人写的一样,只不过,字迹虽相同,内容却有差异。万花弟子写的那份,左边还多了个署名。
华。
这情形连华言自己都没料到。秦诗告诉他的内容就是墨枫已叛,怎知还多了个署名。不过这样的意外显然是有利于己方的,试想若字条真是他写的,怎会出现这样的遗漏。
“秦诗怎么没说有这署名?”他皱眉问万花弟子。万花静静地说:“您没问,想必秦帅也忘了说。”
“是秦诗?”墨枫蓦地说。紧跟着他的天策也是双拳紧攥,他也认为肯定就是秦诗!若是华清,恐怕不敢做出伪造华言笔迹的事;而要是其他人,华言何须一再隐瞒真凶?
华言还未来得及说话,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不是我!”
秦诗刚刚赶到,气息微喘走了进来,对华言行过礼,毫不示弱地迎上墨枫锐利的目光。“我纵有野心,但也没丧心病狂到挑起浩气内乱的地步。设计迫你离开浩气盟的事,我自己可不敢想。”
“他是你的人,你还想推脱干系?”墨枫一指那万花弟子,寒声道。
“此事我有责任,我承认,但我也是被人所迫,逼不得已。”秦诗道,“当时你已经被通缉,除了你手下的兵,谁还会信你无辜?我这么做虽是造假,但也并非空穴来风的弥天大谎,我那时性命受制于人,既然别人让我做的事并未超越的我底线,我为何不做?”
“呵,我怎地没听说你那几日在谁手里栽了跟头?”墨枫冷笑。
“因为此事本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秦诗道,“你可还记得你见到那张字条是何时何地?”他指了指万花弟子写的那张纸。
“洛阳……八月初五。”墨枫轻声说。他怎么可能忘记。
“头一日我们还在枫华谷打了一架,记得么。”秦诗一笑,“洛道长舍己为人,让援兵把你救走,独自留下断后。”
墨枫看着他没说话。
“你可知道你走以后发生了什么吗?”秦诗笑道,“洛道长振臂一呼,海水般的恶人从四面八方冲过来,直接把我们包围了,力量悬殊太大,我的人基本没什么反抗之力就全部被俘。你当他真的是孤军奋战?他的人早就埋伏好了,与你两个人并肩作战只不过是演戏给你看,随便受点伤就让你平白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一个,可堪比当年华言拼了命把他从荻花宫中救出来的人情。若非那日洛祈拼死相救,他对洛祈的态度也不会那么快改观。
“继续说。”墨枫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些异样。叶清影不动声色地上前,虚扶着他。
“我们被押到洛阳城外待了一夜,结果,第二天一早洛祈就把我放了,而条件,就是这个。”秦诗示意那张纸,“用华帅的字迹写这样一张字条交给华帅的旧部,等你上钩。”
前因后果严丝合缝,没有丝毫漏洞。
“证据。”墨枫轻声说。
“洛祈一向心机深沉,心思缜密,基本不会给旁人留破绽。唯一的证据就是那张字条,我估计洛祈早就把它毁掉了。”秦诗说。
“是……毁了。”洛祈从他手中拿走字条,轻描淡写地丢进火里,那情景还历历在目。
他当时完全没看那字条一眼,是因为,他根本就知道里面有什么,是不是。
“讲故事谁不会,口说无凭,谁敢轻信?”叶清影用力捏了捏墨枫的胳膊,毫不畏惧地出声道。几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他身上。
“叶少爷何时也加入恶人谷了?”之前,藏剑山庄负责接待江湖宾客的主事便是叶清影,秦诗脑子一转就想起了他的身份。华言却不认得他,上下打量的目光有几分若有所思。
“多谢秦帅关怀,不过,我的私事与现在所谈之事无关,无须在此提及,冲淡主题。”叶清影不卑不亢地说。
华言打量了他许久,才淡淡地说:“我手中是没有确凿的物证,但人证俱在,连我那位误信谣言的旧部也在赶来。清者自清,原本今日就是想与洛祈当面对质,谁知道他竟缩头不来。”
“你不能见他。”墨枫终于开口了,“他若来了,恐怕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华言目中划过一丝锋利的光。都到这种程度了,还帮着洛祈?
“你终是宁可盲目信他,也不愿听我一句实言。”他苦苦一笑,“才几个月啊,他到底是有什么好,能得你如此待他。”
“我没有盲目相信。事情真相到底如何,我自会搞清楚。”墨枫疲惫地转身。他现在不想再听什么说辞,不管是说理还是说情。
华言两步跨上前来想拉住他,“我怕你独自去面对他,又入了他的彀!你当他瞒你的事只有这些?”
墨枫让开了他的手,“若我再被骗,也算我痴傻。他还瞒了我什么,我自会去问。”
总而言之,不劳外人插手。
“墨枫!你怎么这么糊涂!”华言的声音夹了怒意,“他到底耍了什么手段,自己坐拥花丛也罢了,还让你们一个二个对他这么死心塌地?他并不独独对你一个好,你自己掂量掂量到底值不值得?”
这番话终于起了些效果,墨枫停下了脚步,但并未回头。
“他为别的谁做过神兵?他给过别的谁恶人谷指挥令牌?”叶清影拉着墨枫,厉声道,“他当着整个洛阳城百姓的面给墨枫放了几十个真橙之心,你当他是钱多了拿来烧?”
“戳其软肋,投其所好,这种事情洛祈最是擅长。他要对别人好,怎么可能会让你们看见。”华言冷然一笑,“作为阵营指挥,一军主帅,会有多少人投怀送抱你是了解的,洛祈任恶人谷指挥多年,名声一直不怎么干净,只是身处恶人谷,也无人敢诟病,但这种事谁不是心照不宣?最简单的例子,他三军帐下的梁奈,拿着神兵浴凰,走到哪儿都有拥护者,只要拉个旗帜便可独立成自己的军团,你当他是为何死心塌地在洛祈手下做这么多年的军士长,连个李潇都能踩在他头上?又或者,你不妨去问问凰久,恶人谷前指挥林锋跟洛祈是什么关系,洛祈跟他家退隐已久的前任大帅又是什么关系,当年他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小兵,是怎么得到恶人谷的阵营指挥权的!”
墨枫一直没有说话,叶清影也一时找不出言辞来反驳。阵营秘事他本就了解得不多,没什么发言权,而华言言之凿凿,以他的身份,想来也不太可能平白造谣。而且关键不是他的话是不是真的,而是,他所说的这些事对墨枫的伤害。
最起码,洛祈不会拿这样的话伤害墨枫。
“……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你无关。”许久,墨枫才开口,声音低哑。
“我们走。”他对叶清影说。
华言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森然的弧度。秦诗把无关人等撵出了房间,关了门,颇为担忧地问:“他好像还是站在洛祈那边。”
“但并非无动于衷。”华言冷然道,“要是能当面对质就好了,洛祈若否认,势必会露出更多马脚;要是承认了,随便逼一逼就能让墨枫情绪失控。”
秦诗心中一凛。他先前还担心着华言是不是真的要把墨枫劝回来,今日一看,华言的目的根本就只是挑拨离间,他对墨枫能狠到这个地步……实在说不上还有余情。
“既然华帅只要面见洛祈就能掌控洛祈生死,何须如此麻烦,直接除掉洛祈不就得了?”他问。
华言轻慢一笑,“洛祈现在还死不得。”
秦诗不解。恶人谷三位指挥联手的威力他们可是领教过了,如今既然有机会对洛祈下手,为何还要等待?
“墨枫虽加入了恶人谷,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斗志。他两次领兵都是形势所迫,第一次是阿清对洛祈宣战而洛祈不在,只能由他指挥;第二次就是他们玩的两线作战,墨枫被派回昆仑指挥主战场。”
秦诗点头。
“若非形势所迫或洛祈要求,他完全不想领兵,相当于洛祈能正常指挥的时候,恶人谷还是只有两个指挥的状态,他可忽略不计,最多算个替补。但我们要是现在对洛祈下手,看看他方才对洛祈的那种态度,估计到时候他的斗志就燃起来了,我们充其量只干掉了恶人谷的一个替补指挥,面对的还是两位指挥。”
秦诗看着他,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所以现在得离间他和洛祈。只要两人关系恶化,到时候洛祈一死,他也不会想替洛祈报仇或怎样,依旧毫无斗志地消沉颓废下去,恶人谷能派上场的就只有杨魂一个了。”
“华帅英明!”秦诗豁然开朗,忍不住心悦诚服地赞叹。
“所以离间他们是关键。而你的人要重点配合。”华言淡淡道,“李徽人在长安,马上就能到昆仑。当面对质势在必行,这之前绝对不能出乱子。”
“末将明白。”秦诗抱拳。
“对了,那个藏剑是什么人?”华言突然想起一事,问。
“叶清影,藏剑三代弟子,持岚尘金蛇,武功不错。”秦诗道,“在三代弟子里算出色的一个,曾是藏剑的外事主事,近来才跟着墨枫来了恶人谷。怎么,华帅对他有兴趣?”
华言淡然一笑,“有想法有胆识,是个好胚子。但是,既然已经是恶人谷的人了,就只能除掉了。”
秦诗一凛。
“你派人去找找他的资料什么的,有用的拿给我看看。”华言淡淡道。
“是。”秦诗抱拳。
回去的路上墨枫一直不说话,叶清影想安慰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毕竟人家两个人之间的事,外人确实不好插手。走到长乐坊口时竟然见到了凰久,看样子在那儿等了一阵子了,正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俩。
“你们去了……”
“我有事问你。”墨枫直接打断他。或许是发现了他的脸色太难看,凰久难得地没吭气,跟着他走到一边。
“洛祈和林锋当年发生过什么?”
凰久一僵,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妖蛾子?”
墨枫不答。
凰久冷笑:“他俩的事你去问洛祈啊,问我我怎么知道。”说完转身就想走,想了想,还是道:“顺便提醒你一句,如果华言真在洛祈身上种了渔思,我是你的话我早找机会把华言杀了。渔思那种痛苦,你没经历过根本无法想象,洛祈在你面前强撑着不代表他能承受。这种东西就算不发作,一直不解也是会死人的。”
“就没有别的办法能解?”墨枫问。
凰久冷然一笑:“你的意思是,在洛祈和华言之间二选一你选不了是吗?”
墨枫语塞。他当然选洛祈!可是……刚才才知道了那么多事,虽然未必都是真的,但……要对华言下手也……
“那你有什么资格管洛祈和林锋是什么关系发生过什么。”凰久甩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墨枫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脑中翻江倒海。是啊,他不对对方坦诚,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坦诚?况且他们在一起之前,洛祈与何人有什么关系,他也没资格干涉,事实上从他来了恶人谷之后,洛祈确实是一心一意待他好,这已足见忠诚了。
所以——回去问清楚了那张字条的事,其余的事都既往不咎,随风去吧。
毕竟是想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心中的乌云稍稍散开了些许,他叫过叶清影,一起朝昆仑雪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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