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神子(1 / 1)
四月初二,冉女谷,赫哇融雪祭。
北地春天来得都要晚些,但到了四月份梨花还是开了漫天,连莎耳的乌梢蛇——噶马都精神了许多。
天刚蒙蒙亮,莎耳便睁开了眼睛,不由分说便冲到了在院子里砍柴的林绛身边。林绛的伤已经好转了许多,只是腿骨还没有完全愈合,只能坐着帮莎耳做些事情,也算是锻炼臂力。
冉女谷与世隔绝,只有每月一次的采购中才能见到外面的世界,但也只有负责这些的族人才有机会,莎耳长大十六岁还没有出去过一次。太过单调的生活让她对各种祭奠活动十分狂热,而融雪祭则是其中最盛大的一次,莎耳兴奋得转来转去,合不拢嘴。
“给你,约好的!”莎耳盯着乱蓬蓬的头发,把一个黑色的布包扔到林绛怀里。
林绛完全不记得自己和莎耳曾有过什么约定,他疑惑地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一片大红色。林绛瞪大了眼睛,看向莎耳,“这是……”
“礼服啊。”莎耳笑了,顺手揉了揉泛青的眼眶,“时间有些赶,昨天晚上才做好,估计针脚不怎么样。来,试试吧。”
林绛看着莎耳热切的眼睛,禁不住转移了视线。他伸手摸了摸莎耳的头顶,为她顺了顺头发,接着将那布包塞回了莎耳的怀里。
“我一个外人,穿这个被族长看到了不太好,不过还是多谢。”
莎耳瞬间黯了表情,不自觉地撅起嘴唇,双手搓着布包的一角。林绛心中不忍,但还是横下心,“我……”
“兰纳哥,我去换衣服了!”
仿佛被看穿了想法一般,莎耳打断了林绛的话,飞也似的跑进了房间。林绛无奈摇头,低头看向手中的斧头。当时伤的虽然不清,但林绛本身就是一个精通药理毒理的,这些天看来,倒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只要再等一等,等骨骼愈合,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尽管林绛腿脚不便,但还是被莎耳拖出来,拄着拐杖参加庆典。说是参加,也就是在莎耳他们跳舞的时候在一旁看着而已,先不说身体如何,林绛还是无法适应这种气氛,什么认识不认识的人,全都拉着手歌舞,在林绛的世界里根本就是不能发生的事情。
这里所有人都是一种奇怪的装扮,那衣服简直就像大块长长的布匹围在身上一样,每个人的手臂上,或是肩膀上,都盘着他们的蛇,吐着血红的信子,一眼看去竟是无比诡异。
赫哇,便是蛇神的意思。赫哇族崇拜蛇图腾,无论是墙壁上还是各种器物上,总有蛇状的纹饰。最令人惊讶的是,赫哇族的人每人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蛇,他们用一种一指长的小笛子控制它们。那笛子吹出的调子声音细长,却声音小得要命,如果不是离得很近根本就听不到,它却可以在极大的范围内指挥训蛇的行动。
莎耳的噶马是一条最普通不过的乌梢蛇,它是莎耳死在熊口中的父亲留下的。一般来说主人死掉之后,他的训蛇一般会回归山林,但噶马却自己回到了莎耳的小屋,成了莎耳的训蛇。
开始看到寨子里满地毒蛇的时候,林绛很是不习惯,甚至觉得有些恶心。但时间长了,但老噶马深深震撼了林绛。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通人性的动物,哪怕他的雪里黑也只是有些灵气罢了,而噶马竟然是能猜出人的心思一般,看着这条冷血的爬行动物灵动的眼睛,林绛甚至有了一种它在和自己说话的错觉。
音调高昂的笛声伴随咚咚的手鼓响起,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其他没听过的音色。林绛抬头,见到人群自发地撤向两边,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中间一个一人高的台子被十几个伸□□上身,浑身油彩的汉子迅速搭起。众人如此郑重的表现看得林绛满心疑惑,这时候不知钻到哪里去的莎耳跑过来,拉起林绛的手便进入了人群中。
“神子大人要来了。”没等林绛发问,莎耳便满心热切地说道。
忽然间曲子一变,所有人都恭敬地将两手交叠,举至额头,向那高台致敬。林绛瞬间理解了他们的举动,但并没有像众人一般行礼,而是像一个一根柱子一般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幸亏他们行礼只是微微低头,并没有压低多少,加上林绛的位置靠后,乍一看倒是也并不是过于突兀。
音乐节拍渐渐急促,隔着人群,林绛只能看到一个一步步走上高台的身影在人群中渐渐上升,直到高高立于台上,如天神般置身于众人头上
那人也穿着一样的礼服,不过比起其他人的,她的衣摆要长上许多,长长拖在地上。深绿色的布料上绣着繁复的金色花纹,掩盖住了那人的脸颊,甚至头顶,只有零星几缕长长的黑发从缝隙中柔柔垂下。
缓缓抬起一只手,一直举到最高,深绿的布料滑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和一只涂着绿色指甲的玉手。
在她手举到最高的那一刻,音乐戛然而止,接着几息之后,一种浑厚无比的音色悠悠响起来。林绛看到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正在吹奏一把硕大的管状乐器,那种山风入谷般的声响正从中潺潺流出。
手鼓啪的一声响,台上的人脚腕一动,旋转着甩下繁复的礼服。轻如柳絮般的衣料翻飞着柔柔落下,一个婀娜的身影显现出来。
林绛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美。他从小在宫中长大,各式美女见得多如牛毛,但他从没见过这般的人。不,简直不像是人,而是山林树精幻化的精灵,没有一丝的烟火气息,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就这么落在这里,仿佛柳枝轻抚过去,留下的一道痕迹一般,无声无息。
女人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如漆的黑发一半挽成一个繁复的发髻,一半垂着腰间,随着她腰肢的动作飞舞着。她穿着一条青色长裙,上面点缀着无数细小的宝石以及流苏,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手腕脚腕的银镯不停撞击,叮叮当当的响了漫天。
她的舞姿灵动无比,仿佛一条灵蛇在高台上狂舞。一举一动,皆是无限风情。但她的眼中那一弯碧水却没有一丝涟漪,无波古井一般。女人的眼睛随着四肢的舞动扫过整个空间,扫过每个人的面孔,却没有丝毫的停留。没有情感,没有思想,仿佛一架只会舞动的木偶,但却是这世上最美的木偶,天下所有美人的微笑,都比不上她的一个举手,一个投足。
这便是,赫哇的神子,果真称得上‘神’这个字。
神子的舞蹈并不像让人赏心悦目的取乐玩意,而是如献祭一般,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一切自然之物都向她垂首,顶礼膜拜。
林绛痴了,他仿佛一个初见神迹的凡夫俗子一般,呆立在原地。忽然间,音乐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四周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林绛猛地回神,抬眼看去,一跟纤长如玉的手指正遥遥指向自己。神子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舞蹈,顶着一张绝美却没有丝毫表情的脸,正静静看着自己。林绛看着那双眸子,仿佛看着滔天巨浪直直冲来,把他淹没在深海,他的骨,他的肉,仿佛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缕游魂悬浮在半空中,面前还是那千年寒冰般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