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上元(1 / 1)
红红火火的灯笼铺满了大街小巷。明晃晃的灯火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各样卖艺耍杂的班子,被百姓们一圈圈围起,时不时地传来喝彩声。
街头卖元宵的小铺。
精白的糯米被细细地碾磨成粉,均匀地裹在甜丝丝的馅料上,滚水里煮开,热腾腾,晶莹圆润,很诱人。客人格外多。无他,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
时候已经不早了,但铺子里依旧坐满了人,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
"来咯。"一声响亮的吆喝,伙计麻利地端上两碗元宵:"爷,您点的元宵。流心豆沙,还有这个,芝麻大蓉,您慢用。"
身着靛色衣衫师爷模样的人冲他一笑:"有劳小哥。"
"哪里,您慢用。"伙计忙不迭地弯腰。这位爷笑得和气,看着挺好说话,他边上那位面无表情冷冰冰的,一瞅就是个不好惹的主,诶……这两位怎么会一块儿出来啊,真奇异。伙计心中嘀咕了下。
师爷笑吟吟地拿起勺子:"很好,唔,这个要趁热吃,怎么,还在生气?"
身旁的人看了他一眼,不作声。
"在京城,认识王爷的人可多,一身白太显眼,我可不想给王爷您添闲话。"某人小心地咬开一个角,豆沙裹猪油,香气扑鼻,好吃!
叶孤城挑了挑眉,浅石青色的长袍,并不突兀,只是习惯了白衣银袍,稍有点不自在。在西北边陲,茫茫风沙地里他依然一袭白衣,算是长生镇一景。长生镇很小,人们很快熟视无睹,但这里……
"谁让你猜拳输了,愿赌服输,否则我也可以陪你穿白的。"某人小心地抿着馅,很烫,慢慢吃。
"无事,无妨。"叶孤城也拿起了勺子:"你真会穿一身白?"凌云常穿深色,也穿过桃红柳绿,但是白色……让他穿白衣就像让自己穿成桃红柳绿一般不可想象。
凌云笑道:"当然,不过划拳猜枚你还得练练。"嘿嘿,你从来不去赌场遛弯吗?
叶孤城沉声道:"好。"
凌云好不容易咽下一个,自言自语:"唔,载圻一定要让我陪他过春节。宫里人来人往也不怕被人瞧见。只是辛苦了李总管……载圻这小子……"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贴身近侍更是如此。所以皇帝继位多年还留着先帝的大内总管就怎么看怎么奇怪。皇帝登基时还小,身边没有贴身内侍是一点,但现在皇帝早已成年,还用着李总管没打算换就格外让人侧目。
李章也心中忐忑,曾私底下和皇帝提过。
皇帝很惊讶:"李章,你才几岁,很老了吗?"
李章大汗,这,杂家真不小了,陛下。
皇帝顾自说:"反正你只要安排好一切,活都有下面的人干,不会累着你的。"
李章暗地擦汗,可是……
皇帝眼神一凛:"怎么,你想去陪我爹?"
李章叹气,杂家是想去,您不是不让吗?
皇帝不高兴,手一挥:"别想了,你就待我这里。你真的老了做不动时,朕会安排人服侍你养老。你听清楚了?"
李章心头一热,忍住眼泪诺诺而退。
所以,凌云这回待在宫里可苦了李总管,忙前忙后还要安排好人,把住口风,格外辛苦。
"看到孙子,很高兴?"叶孤城搅了下元宵,侧过脸看着他。
"嗯,挺机灵的小家伙。居然——"凌云看着碗里的元宵,微微一笑。
载圻抱来儿子给他们瞧。小娃娃的眼睛眨巴眨巴,看到叶孤城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师公!抱!"
凌云笑了,乜着某人,小娃娃还记得你,你还挺招小孩子喜欢的。
叶孤城不动声色地接过,抱在怀里。小娃娃一转头看到凌云。这个人是谁?他在笑,笑得挺好看,和爹有点像,唔。他伸手去摸凌云的脸。凌云依然微笑。小家伙。
小娃娃摸到了脸,眼睛一眨,做出要抱的手势。凌云神色微滞,轻叹了声,抬手接过他。
小娃娃很满意,扯着他的前襟乱晃,奶声奶气道:"爷爷!"
凌云眼角一抽,载圻你就这么教吗?他爷爷是不是“应该”已经在某地了?皇帝一脸无辜,我可没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好,随他。
"爷爷!"小娃娃又叫,还扯扯他的衣领,对他的走神很生气。
凌云哭笑不得:"好吧,翊钊,是爷爷,乖……"
凌云笑了笑,又舀起一颗元宵。远处传来噼啪声,耀光随之腾起,众人的惊呼声叫好声不绝于耳。他不由抬眼,夜空里银光绚烂,绵绵不绝。
"说起来,这里是永乐坊附近呢。"他的眼里几分怀念,感慨道。
叶孤城微微扬眉,那又如何?
"咳,"凌云笑了声:"突然想起一些事……我小时候,第一次自己出来玩,就是在元宵节。哈哈,我偷偷溜出宫去。内侍和护卫们吓得满头大汗。"
叶孤城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
"……我早就和父亲说好了。父亲答应元宵节带我出宫看民间的大灯会。可是从初八上灯,到十五傍晚,父亲仍然没有动静,好像忘了似的。我很生气。"
"我想那我就自己去逛逛吧。父亲食言,他怪不了我。"
一道责备的目光。胡闹。
凌云不以为意,接着往下说,眼神变得怀念而深远:"那天晚上,在永乐坊,我看到了我这辈子看到过的最好看的人。"
"哦?"语气有点不善。
"真的。"凌云的眼中是与年纪不相符的清澈透亮:"很好看,惊为天人,对,就是这个词。"
"哦?"相当危险的语气,似乎在磨牙:"怎么个好看?"
凌云现出几分茫然:"咳,都过去了那么久,哪记得那么清楚,我只记得那种很惊艳,心被震撼的感觉,至于什么样……"努力思索了下:"真记不得,就是很好看……"
叶孤城皱眉,好看得你都记不得了?
凌云扑哧一笑:"叶孤城,我那时候才……我想想……八岁,三十多年前的事,你能记得那么清楚?对了,他的身手很好,轻功也很不凡,说起来我学功夫可都是因为他呢。"
"因为他?"深沉的眼眸紧盯着某个沉浸在回忆里的人,冷气陡现。
"对。他看上去不过十来岁,但一出手就将一个成年人甩出几丈远,而且他的轻功……就像会飞似的,倏地一下就上了房脊,一眨眼就没影了。诶,这功夫好得来……我是见贤思齐。"笑得很悠然。
叶孤城的眼眸中掠过一道光,语气里多了几分深意:"见贤思齐?你的剑法也是这样?"
凌云撇撇嘴:"我没看到他用剑。大街上,只是口角哪需要拔剑,不过我想,他的剑法应该也不错。"
叶孤城眼眸里的光华愈盛:"是吗?"
凌云咬着元宵嗯嗯点头,又着意看了他一回。叶孤城,怎么了,你的眼神很奇怪。
"我继任城主后不久来过京城。"叶孤城淡然出声:"拜访南王。"
凌云似笑非笑:"南王不应该在南地?"
"太后的生辰,南王赴京祝寿。"平平道来。
凌云侧过头,想了想:"南王每次来京城都待一两个月,最多。碍眼但也不是常住。怎么,叶城主连这点工夫都等不及了?"坏笑。
叶孤城平静道:"此前我从未踏足中原,也想看看中原的风光景致。"
凌云搅了搅元宵,闲闲道:"那怎样?"
"中原很大,每处风光皆有各自的别致意趣,我只窥得一角而已,已是大开眼界。"
"而京城,中原最为繁华之所,各样人物汇聚之地,碰上些特别的人也不足为奇吧。"别有意味的感叹。
凌云朝他看,咽着豆沙,特别?什么特别?
"我从南王府出来,夜色已浓,在附近的街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太监。"他有意顿了顿。
"咳咳。"凌云心里莫名一紧,不禁咳嗽了下。
"从服饰来看,应该是小太监没错,不过七八岁模样。他身边有两个神色紧张的随从,不是挺特别的?这样太监和排场,很少见吧……"故意将话说得很慢,不出意外地看到某人的脸越来越黑。
"那天的月亮很圆,对,是正月十五,当年的南王府似乎就在永乐坊附近,"悠然而隐隐含笑的声音,手指轻轻将某人嘴角边的一点豆沙抹去。这把年纪吃东西还是老样子,哎。
凌云的脸上是全然的震惊,手中的勺子停在半空,嘴里的豆沙都忘了咽,流动的猪油混着豆沙溢出嘴角。一根修长的食指在他嘴角唇上来往轻抹他都恍若未觉。
凑近他的耳边吐完整句话:"那个小太监是谁?"
凌云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是……"察觉到嘴里还有东西,他连忙急急咽下,惊讶地说:"是你?我只记得那是个很好看的人,但长相……"他的眼珠子骨碌一转,恍然大悟:"是,怪不得我一点都没觉得,那时候你还没有胡子……呵呵。"
叶孤城瞥了他一眼。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
"嗯,叶孤城也很好看。不过我在春华楼只看到了侧影。御书房那回你杀气腾腾的样子……我只是匆匆看了个大概来不及好好打量,憾事。"某人惋惜地摸摸下巴。
"怎么那个打扮?"
"混出宫,堂堂紫禁城,有那么简单?我又不会飞。"一个小白眼,抱怨道。
叶孤城只是慢慢搅着元宵,平静的脸上隐隐的笑意,看得某人格外刺目。
"叶孤城,"他欺身靠近,不怀好意地笑道:"而你,小小年纪就知道造反了,噫噫。"
叶孤城瞥了他一眼,很平静:"那是第一次见南王。"你会和第一次见面的少年谈谋反的事?
凌云被噎了一下。
叶孤城望向远方,像是在回想:“南王府对白云城很上心,各路探子在城中。白云城自然也得用心些。我继任后就去南地拜访南王,但南王已动身赴京,不巧。于是我决定也去京城走一走。路上度过了除夕,无妨,”他淡然地回应某人的皱眉:“除夕与我而言,并不特别。之后的几年里南王几次旁敲侧击,我只当泛泛而论,听过而已。直到南王觉得时机成熟,郑重谈及此事……已是七年之后,在庆原。"
凌云微微皱眉,庆原?有点耳熟,哪里的庆原?
叶孤城继续平平道来:“那次,南王问我是否还记得当年之事。当年我尚年幼,但白云城一贯言而有信,于是我点头应允,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南王很高兴。他似乎已有所准备……不过却没有动手。”
凌云眸光一闪,笑道:“南王,明里暗里可能折腾了。不过他也不是光做坏事。呵呵。我记得有次他去五昙山的路上正遇到河南扬禺大堤遇险。他当机立断率南王府府卫随从还有扬禺百姓连夜修补堤防才护得扬禺安然无恙,很不容易。父亲还特地召他进京嘉奖来着。”他笑得别有意味。
叶孤城微微颔首:“这事我知道,扬禺之事后,南王邀我去庆原。对,南王此前曾书信给我约好在扬禺议事,但最后却是改在了邻县庆原。一来一回,记得颇深。而南王救援江堤……”他顿了顿,沉吟了一下才继续说:“我觉得不那么简单。但是之后,南王却收敛了许多,动作也更隐秘,很多年。”
凌云笑了:“这个,呵呵,因为父亲得到了消息,并告诉了南王,自然……”
叶孤城了然点头,想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那是我第一次遇到西门,对,就在扬禺。很多年后……紫禁之巅……凡事皆有因果。”
凌云眨了眨眼睛,眸子里光华闪动:“哦?西门庄主?这么巧?”
叶孤城颔首:“在码头上,他也去庆原,是很巧。”
凌云笑得有点危险:“你那次去就这么点事吗?”
叶孤城不解其意:“还有什么事?”
凌云拿鼻子重重哼气,恨恨道:“果然是贵人多忘事。你当然不记得了。你在码头上残忍地拒绝了一个少年和他师兄想要搭个便船的请求,哼哼,和西门庄主共乘一船,飘然而去,对不对?”
叶孤城的手一顿,勺子落到碗里,看着凌云几分讶异,那个风风火火的少年,极好的火硝本事,顿时历历在目,“是你?”他的喉咙有点发干。
凌云不理他,作哀伤状:“哼。我只好回去再住了一晚,多伤心。”
叶孤城的神色有点复杂,迟疑道:“你……太聒噪,否则我并不介意……陪着你的人是沈将军?他沉稳得多。”
凌云白了他一眼,哼着气:“是啊,聒噪,王爷不喜欢?”他凑近叶孤城的脸目光灼灼地朝他看。
叶孤城哭笑不得,揽着他,顺手舀起元宵喂到他嘴里:“我一向喜静。西门不说话,他想搭船就可以。”
凌云被元宵堵住了嘴,怒视他,哼,情趣相投啊,王爷。
叶孤城极淡地笑了,吐出两个字:“吃醋?”你这个时候吃醋也很特别。
凌云使劲瞪他,咽下元宵,哼道:“怎样?反正你是撇下我跑了。”
叶孤城正色道:“我……再不会了。”
凌云面色一滞,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下。咳,叶孤城对玩笑的感应力很差,这是情趣之一啊,王爷。他无奈道:“我在说笑呢,你看不出来?”
他朝叶孤城那里靠了靠,伸手回揽着他的腰,咂咂嘴:“说起来,那些歹人后来也没动静了,雷声大雨点小,诶。”
叶孤城的眼角微微一皱,是啊,小爷,因为有人帮你收拾干净了,真是个没心事的人。
不过他没想讲明这点,又舀起一颗元宵放到某人嘴里:“凌公子运气上佳。”
凌云眼角一抽,心中叹气,任由他大刺刺地做出此等闪瞎旁人眼的亲昵举动。
两个中年人,这样的举动实在奇异。不过介于两人不同寻常的气息,伙计食客们都目不斜视,匆匆而过。
叶孤城并不爱甜食,所以两碗元宵凌云吃了大半。有点晕,好撑。他伸伸懒腰,揉着肚子和叶孤城走在光影斑驳的大街上。
烟花还在接连绽开,璀璨夺目。他倚着身边的人,仰望夜空中纷飞的流光,喃喃道:“叶孤城?”
“?”
“我们可以不急着回去,去江南逛逛好不好?”
“好。”
“江南还没正经去逛过,嗯,顺便可以去看看陆小凤还有花公子的百花楼。”
“好。”
“李冰的都江堰,我一直钦慕在心,只是蜀道艰难,路途又远,嗯,反正有闲,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好。”
“南洋诸国,还有西洋,载圻不是说船队还想往更西的地方去吗?我很好奇,要不我们跟着船队去逛?一定能大开眼界。”
“好。”
“什么都好吗?”凌云侧过头看着他,盈盈笑意。
“都好。只要你喜欢。只要……”温暖的手臂揽住了他。
灯火阑珊的安静街角,两人相拥而笑,时光似乎凝定在了这一刻。
“……我们在一起……”
正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