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龙渊(1 / 1)
屋子里只有油灯火焰跳动的声音。
四周一片寂静。
叶孤城紧抿嘴唇,努力让自己的思绪飘得更远些。刚才发出的剑气将他好不容易聚拢的一点内力都耗尽了。并且因为强行运气发力,他觉得现在身上的痛楚比之前更甚,就像钝刀在身上一下一下剔着似的……痛感在血肉间尖锐地叫嚣着,一波接一波,无穷无尽。他狠狠地咬住下唇才让自己不至于痛呼出声。汗如雨下。他皱起眉。整个人都浸在汗水里的滋味让他很不舒服。叶孤城,这样的死法你没想到过吧,他心中叹道。
突然,他的瞳孔收缩,全身肌肉一紧。他听到了一个细碎轻微的声响,正是从他面对的厅堂大门处传来的。然后,"磕"的一声,门打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走了进来。
带上门,他似乎顿了顿,接着疾步而来:"叶孤城?真的是你?你怎么这么狼狈啊?"摇曳的灯火照出一张平凡的路人脸,脸上是惊讶而焦灼的神色。
凌云。真的是你。
叶孤城抬眼定定地看着他,轻叹道:"你不该来。"
凌云无所谓地笑了笑:"也许吧,不过我已经来了,就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他扫了眼石壁上的铁链,皱眉道:"别急,我先把你的手解开。"说着就半跪下来,伸出手,叶孤城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凌云一愣。
正在此时,只听咯吱一声。
一个声音从右边的门口传来:"凌公子,别来无恙?我们可等了你多时了。"
凌云直起身,向门那里看去,绽出一个堪称甜美的笑容:"四叔,很久不见。"
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脸圆圆的,看不见几根皱纹,保养得很好。他闻言脚下一顿,眼眸里有种说不清含义的光:"陛下还叫我四叔?"不应是乱臣贼子么?
凌云叹了口气,说:"四叔死得太快,我还来不及把你从宗族里除名。后来我想,反正人都死了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可不是故意要偷懒。"
南王微微一笑,捋着胡子:"哦?那本王倒是比五弟幸运多了。"
凌云歪了下脑袋:"五叔?渤海王起兵造反,不一样呢。再说,他可没请我吃过糖糕。"
南王似乎怔了怔,眼眸里又有光一掠而过:"你还记得?"
凌云用手指敲敲额角,回忆道:"当然,豆沙馅的,很好吃。
南王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又问:"陛下看来一点都不惊讶,意料之中?"
凌云摇摇头,有些苦恼地说:"意外自是意外。谁看到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又出现在自己面前都会惊讶的。不,是两个。"他看着后面的世子笑道:"世子,很久不见。"
世子只是冷哼了声。
凌云又打量了他一眼,道:"世子的脸上是怎么回事?"破相了呢。
世子身上不自然地动了下,目露凶光瞪了他一眼。
凌云像没看到一般继续说:"紫禁之巅后,我就心存疑惑。南王和父亲斗了那么年,父亲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这样的人到了我这里,怎么会和我一交手就死了呢?真是不可思议呐。"天有异象。
"而后,南海群匪围攻白云城就更让人奇怪了。南王余党哪来这么大本事?既然四叔在,我终于不用疑惑了,幸甚。"凌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天无异象,人有异象。
南王矜持地笑了:"陛下万金之躯居然远赴白云城,本王也很惊讶。"
"啊,呵呵,被发现了,四叔就是四叔,好本事。"凌云挠挠头,呵呵一笑,承认得很干脆。
南王的笑意不变:"陛下可知这是何处?"
凌云沉吟了一下:"烟雨楼?"
"不错。"南王点点头:"这里才是烟雨楼。"
"虽然江湖中人趋之若鹜,但首阳山麓,烟雨楼,财宝,大概只是个幌子。"
"不错,这是专为陛下准备的故事。"南王不动声色地说。
凌云眉头一挑:"为我?"他用手点点额角,似有所悟:"是么,四叔如此兴师动众,凌云受宠若惊。"
"哪里,陛下聪明伶俐,本王岂敢小觑。不周密安排,能请得到陛下亲至么?"南王不慌不忙地说。
"哪里哪里,要说聪明机巧,谁能比得上四叔您呢?您这次两个故事都挺好,恰到好处,凌云见教了。"凌云淡淡一笑。
两人对视了良久,突然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世子很诧异,一丝懊恼在脸上,不明所以。
南王笑过后,叹道:"你的确是我二哥的儿子,行事作风简直一模一样,什么时候你都能笑出来么?"笑面大狐狸生的笑面小狐狸。
凌云悠然道:"笑?不能么?为何?"
"因为你就要死了。"世子恶狠狠地插了一句。
南王对他摆摆手,道:"燏儿,论镇定,论胆识,你可差你堂兄太远了,还要好好磨练哪。"
"是,父王。"世子不服气地说。
南王转向凌云,正色道:"不过,陛下的镇定固然和自身的修为有关,更多的恐怕是和我二哥的影卫有关吧。"
凌云面色微变。
"影卫,来无影去无踪,身手不凡,放到武林中亦是一流高手。有这样的人物护身,陛下自然可以谈笑风生,来去自如,"南王道:"只不过……万一有天出了岔子……陛下又当如何呢?"
凌云面上笑意一滞。
"陛下可是来救叶城主?孤身入楼,一点兵丁不带就想救得人去?"南王摇摇头:"陛下是胆子太大了,还是太过相信影卫的能力了呢?"
"影卫的本事,本王早有耳闻,苦于影卫行迹飘渺,极少露面人前。今日本王总算开了眼界,名不虚传,只不过……"
凌云的手轻轻一抖。
南王看在眼里,轻声道:"烟雨楼不招待不速之客。所以,擅入者,凌公子可以来认一认……来人,带上来。"
厅堂的大门打开,两个人被拖到了屋子中央。他们身着青衣,不,不如说是血衣。两人胸前都有一道巨大的口子,涌出的血浸透了衣衫。血还在顺着衣襟往下滴,而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凌云呆了一呆,深深吸了口气,走到两人跟前,半跪下来。他伸手探向两个人的腕部,然后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南王又开口了,语气很自得:“烟雨楼是何来历?当年本王脱身后,为报仇雪恨隐姓埋名修建此楼。所以虽然南王府被封,本王依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烟雨楼里可有霍休的财宝?陛下也见到了,这里没有遍地珠宝,但也可以算是。因为这是用霍休的钱打造出来的楼。本王造的时候一点都不吝啬,所以这可不是一个谁都能来的地方。本王的手下要是被叫到这里大多会心惊肉跳。凌公子可知是何缘故?”
凌云半跪在地上有些失神,恍若未闻。
南王摇摇头:“本王原本还想细细地与凌公子讲讲这个楼的好处,看来凌公子已经没有心思听,憾事。”
世子笑得阴沉:“凌公子,只不过是两个侍卫,你怎么就失魂落魄的?亏得父王刚才还夸你镇定。”
凌云抬起头看着他们,眼神平静:“你们是要故伎重施。”
南王颔首道:“凌公子所言极是。皇帝微服出行,巡察堤防,也到了应返之时。再不回去,太傅着急或累病了都不好,”他看了一眼世子:“陛下以为呢。”
世子一怔,接道:“朕自有分寸,不过眼下还有点事要办一办。”
南王满意地笑了笑:“三个擅闯烟雨楼的毛贼而已,陛下不必挂怀,烟雨楼自会处置。”
世子点点头,道:“如何处置?朕能否一睹为快?”
南王大笑道:“自然。”话音刚落,就听“咔嗒”一声响,凌云及两个影卫所在的位置突然陷了下去。一声惊呼传上来,接着是沉闷的重物坠落之音,带着些诡异的水声。之后,陷下去的地面又升了上来,复原后看不出一丝开合的痕迹。因为地面开合翻上来一股让人难以描述的腐败味道。
世子轻轻皱眉,用巾帕掩了下口鼻,叹道:“好俊的机关。”
接着他和南王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世子笑完了转向叶孤城:"怎么样?师尊,这场戏你看得可满意?"
叶孤城眼眸微敛,没有作答。
"师尊不会是没看明白?父王本想说个清楚,死也作个明白鬼对吧?但凌公子无意听就罢了。"世子脸上一抹狠戾之色:"下面很深,就算轻功上佳的人也难以平安落地;机关开启地面陷落时,里头就会发射毒镖,密密麻麻,武功再好也躲不过去。最妙的是,底部有一个不浅的池子,池子里早就准备了上好的化骨水,不用半个时辰,人就变成了一滩脓血。烟雨楼的东面是一条大河,只要开动阀门将山上的泉水引来,池子里剩下的东西就会被一股脑地冲到河里。河水奔流很急,所以很方便……这么说师尊是否明白一点了?"他盯着叶孤城道。
叶孤城的神情淡漠,未作声。
"诶,师尊真是个冷心冷面的人。凌云是为你而死的,就死在你面前,你真的一点都不难过?"世子摇摇头,长叹一声。
他走到叶孤城面前打量着他的脸,口中念道:"凌公子若泉下有知,不知会有多伤心呢。"
叶孤城依然神情平静,一言不发。
"燏儿,时候不早,你快去准备。"南王见此微微皱眉道。
"是,父王。"世子转身一躬,不紧不慢地向门口走去。
南王看着叶孤城沉声道:"叶城主,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本王是惜才之人,希望叶城主好好想一想。天已经变了,人也得跟着变哪。顺应天时才是正理。"说完他一掸衣袖,也走了出去。
走廊里。
"主人,这……可要验看?"一个小厮走在南王身后,小心地问道。
南王略一迟疑,道:"不必。"
走在前面的世子闻言回身道:"岂敢劳动父王,厚燏下去一趟也就罢了。"
南王点头道:"也好。"想了下又说:"燏儿,快些行事,不可横生枝节。"他看着世子脸上的小口子,话中似有所指。
世子脸上有些不自在,诺诺而退。
屋子里只剩下叶孤城一个人。他面无表情,整个人就像石塑般一动不动,眼眸里沉静如水。
"叶城主。"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出神。眼前站着一个相貌普通的年轻人,身着兰袍,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一刹那,叶孤城眼中一缕耀眼的光华闪过,但又一刹那过去,他的眼中还是平静无波,让人不禁以为那道光是错觉。
"诶,师尊,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年轻人笑着蹲下来:"他死在你面前,你无动于衷;而现在,你还希望他活着么。诶,可惜,我验看过了……呵呵,很好用的化骨水。怎么,你还不死心?"
他伸手捏住叶孤城的下颚,将他的脸硬是扳到与自己相对:"叶孤城,他已经死了,一骨一灰都不存在了。从现在我就是凌云,我就是皇帝。你还不明白吗?就算你再效忠皇帝,你也得看清楚形势吧。现在,除了我,你还能效忠谁?"
他接着又恶意地笑起来,盯着叶孤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除了我,谁还能保护白云城?"
叶孤城只是闭上了眼睛,置若罔闻。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哈哈大笑起来:"好吧,师尊,我就等着,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你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你是不怕死。但我不会让你如愿。死太简单,几只毒镖,一点化骨水,而已。生才不容易。你可知叶云升到临了是怎样苦苦地哀求我……只是乞求我给他个了断。他最开始可比你硬气多了。"
他起身往外走:"这毒可不好熬,师尊现在觉得尚可支撑?呵呵,你可以熬过去一时,但越到后来毒发得越猛烈,到那时候……"他阴沉地笑起来:"不过,师尊,只要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告诉看守。解药我替你收着,只要你改变主意我即刻着人送上。我其实不愿意你死的,师尊,我可盼望着好好重用你呢。"
说完,他仰天大笑,走了出去。